39.第三十九章 云楼华灯

  小张掌柜在一旁看着,暗自诧异,心想:“大小姐和大少爷原来这么熟络的吗?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一块长大的。”
  张玥也瞧见了他,走到主人位坐下——按照明朝的规矩,未出嫁的女儿家一般不会外客,便是有至亲男性来了,也没有女儿家坐主位的道理,但神珠楼这边除了张四时来,否则张玥就是自己坐主人位。
  张磊还是第一次来神珠楼呢,刚才满肚子塞着宴会送礼的事,这时被泥娃娃的事打了个岔,心神反而拉回了现实来,再看看这会客厅,只觉得各处装修虽然十分简约,但细节上处处都见功夫,让人坐在厅里也感觉窗明几净、十分舒畅。只是有些布置颇为奇特。
  主人位上放了一张多座位红木长椅,长椅上放着软垫——这形状就是后世的中式实木沙发了——又摆放了一个布偶,张玥歪歪坐在椅上,靠着布偶,语气就有些慵懒起来,问道:“你们会一起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在张磊示意下,小张掌柜便将自己如何去乌象院通知大少爷、又跟大少爷在送礼问题上产生的争执说了。
  他说罢,两人齐齐看向张玥,张玥沉吟半晌,看向张磊:“你觉得这礼不该送?”
  张磊这时已经将心思从泥娃娃那里调回到正事上了,断然道:“不该!以为商之道而言,不该送!就算是以利害关系而论,也不该送!这位孟大人是个清官,这样公然行贿,只会适得其反!”
  张玥微微点头:“这位孟老爷我没见过,不过先前派人调查过,官声的确上佳,或许你是对的,不过万一你错了,这个决定是你下的,这个锅你敢背么?”
  张磊说:“既然决定是我下的,如果出了什么事情,该领受的我自然领受!”
  “那行。”张玥笑道:“有你这句话,事情就好办了。”
  小张掌柜一听就急了:“大小姐,不能这样啊!就算这一任盐运使老爷跟历任真有什么不同,这宴请送礼的事情是大家一起定的,我们‘张邢赵李陈’,五家也该共同进退才是。不然的话,今后在晋南盐行里张家很难做人。”
  张玥道:“你说的倒也有道理。”
  张磊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可不觉得张玥不应该是个首鼠两端的人才对,怎么今儿个说话自相矛盾起来?
  就听张玥笑道:“这礼应该送,也不应该送。”
  什么叫这礼应该送,也不应该送?
  这话说得着实古怪!
  张磊皱着眉看向张玥追问道:“长姊,这是何意?请明示。”
  张玥冲着张磊淡然道:“这送礼乃人情往来,有道是礼多人不怪,而且‘张邢赵李陈’,当年五家是在阿大的号召下结为同盟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不能够别人都送,我们却不送。”
  小张掌柜道:“不错,不错!”张磊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就听张玥继续说:“但刚刚听磊兄弟一说,我也觉得这盐运使大人是一清流人物,这礼若非送到心坎上,就会好心办坏事,甚至拿热脸贴冷……板凳。正所谓‘千金难买心头好’,所以我们应该投其所好,但不能跟原先一样,送些金的银的……”
  张磊紧盯着张玥,只见她放下茶盏,轻笑道:“如果孟大人真的是一位清官、好官,那我们就该站在清官好官的角度,想他之所想,送他一个利国利民的礼物。磊兄弟,你觉得如何?”
  张磊跟小张掌柜对视一眼,小张掌柜那边是一脸惑色,张磊沉吟了一下,说道:“如果我们送的礼还能利国利民,那自是好的,可天底下有这种礼物吗?”
  张玥笑了笑:“这个我来准备,明天你出发之前,我会让人给你送去。”她望着盐运使司衙门的方向:“如果那一位真的是个清官,保他满意。”
  张磊实在不知张玥肚子卖着什么药,然而见对方不肯提前揭破,也就不问了,开口道:“长姊,我虽不知你要送的是何物,但想来应该是好的。我身上有了污点,又入了张家,往后仕途上的事情是不再想了,张家若是不养闲人,我也愿意为张家出力。可我们虽是商人,但商人逐利的同时,也应想着国家。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国根稳固才能家叶茂盛,这才是我们商人长久生存的根本所在。长姊你觉得呢?”
  张玥看向张磊,半晌,才说道:“你说的没错,自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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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出发之前,素心送来了那份“利国利民”的礼物,他打开一看,不禁会心一笑——这还真是利国利民的好礼物啊!
  张磊看着素心问道:“长姊可有其它交代?”
  素心道:“大小姐说了,礼单上的物品已分点齐备,若那孟学礼收了这份礼单,随时可以押送北上。”
  张磊点头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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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过申正,小张掌柜已到乌象院与张磊会合。张磊将“利国利民”礼单交于小张掌柜保管,便领着他与小福庭一起入城——明清的城市与后世不同,大部分的县城其实规模很小,繁荣的地方通常就是一两条街,晋南城也是如此。
  所以富贵之家,在城内的住宅也很难说有多宽敞,因之一些家族会在城外另建宽敞的宅院园林,称为别业,或叫别野、别墅,如今张家的这座大院子其实就是张家的别业,张家另外有正屋在城里头,只不过张四时住着住着就不回去了,正屋反而成了老屋,如今只老太太在那里住着。
  这次宴会的地方却是在县城内的云起楼,来到楼前,张磊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于小福庭,便与小张掌柜先行入内。
  这云起楼是城内最高的酒楼,共有三层半高,推窗望去,几乎能将整个晋南城收在眼底——其实这也是违制的,城内民居本不应该高过县衙,可是这云起楼长年招待的都是运司衙门的人,晋南县那边也就捏着鼻子当看不见了。
  张磊走在前头,只见云起楼内部呈“凹”字型,“凹”字向内对着戏台,而中间留空处直透楼顶。那原本摆满桌椅的一楼,已被规整过,如今只摆了八桌。桌子摆置呈七星拱月状,席台主桌被围簇在中间面向戏台,十分的热闹气派。
  见张磊进来,原本还笑语欢颜的众人立马安静下来,只赵员外热络地朝他打招呼。张磊见怪不怪,却哪想除了赵员外之外,昨日还出言讥讽他的陈李两位员外,竟也跟着赵员外与他致意寒暄。这寒暄致意虽还是显得敷衍,但也让在场其它盐商明白五大家主对张磊的态度,也就见风转舵,纷纷上前与张磊见礼问好。有邢大舅爷在,“张大少爷”大家是不敢叫的,称呼一声“张少爷”也就是了。
  小张掌柜见了,便知是昨日大少爷干的两件事情——逼邢家屈居队列第二、为众盐商求得早归——产生了作用,便也挺着腰杆随伺身旁,尽职地提醒张磊——这位是城南某某老爷,又低声暗示是邢舅爷那边的人;那位是城北某某员外,低声暗示他跟张家有些关系,但这关系远得很;正对着您笑的那位是城东某某老板,逢年过节的,都会给老爷太太们送礼……
  看来这次为了给新来的盐运使老爷接风,几乎动员了整个晋南盐业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一轮见礼下来,门外日头见短。一声“掌灯”响起,一排排红纱掐丝灯笼从楼顶垂落。张磊抬眼看去,只见“凹”字向内三面,每一面挂满十排灯笼,每一排约有三十盏灯。按这算去从左至右挂满三面,则需用上千盏。待千盏灯笼齐齐亮起,整个酒楼瞬间亮如白昼。这恰似银花雪浪的灯墙,让张磊实在咂舌。
  其实要照亮整个酒楼,点蜡烛就好了,偏生要点灯笼,明着是嫌蜡烛烟火味重,其实真正的目的,还是钱多得没处糟蹋了。
  就在这时,邢舅爷领着张钜进来了,他站在门口对着陈员外吩咐:“先安排人上菜。”
  待陈员外退下后,又见邢舅爷招呼众人道:“人快到了,大家在门内列队候着。”他眼睛是斜的,就像没看见张迈。
  众人应声而动,过了片刻,终于停排妥当。
  张磊故意站在一边不动,显得十分突兀。邢大舅爷极度讨厌他,却也已知这小子不好惹,今晚不想节外生枝,无奈地伸手示意:“张家贤侄,你站这!”张磊这才走过去,站在了邢大舅爷的前面。
  很快,两辆马车前后开到,李同知的马车在前,转运使的马车在后。
  一个身子骨都还没长开的小厮跪在马车旁边当踏脚板。
  李同知踩着小厮的背脊就先下了马车,明亮的灯光下张磊瞥见了小厮紧咬的嘴唇,心头暗怒。
  跟着又有个明眸皓齿的小厮将车帘往上挑开,孟学礼也就露了脸,瞥见一众盐商,有些诧异,正要下车,随即觉得落脚处碰到了个人,眼往下瞥,就瞧见了跪在地上当踏脚板的少年。
  孟学礼微微一愕,随即就明白了过来,怒道:“以人为凳,这是桀纣之行么!”
  张磊见了,心中暗道:“这位孟大人果然是清流!”
  而众人也就都知道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同知见机好快,就骂道:“真是胡闹!还不快退下拿凳子来!”
  那小厮赶紧退开,又有个机灵的搬了一个落脚凳来,孟学礼这才下车。
  李同知将他引入酒楼。看看到了门槛外头,孟学礼望向李同知说道:“这是你想请老夫吃饭,还是他们想请老夫吃饭?”
  到了这份上,伎俩被看穿乃是预料之中,李同知打趣化解道:“大人,下官请也是请,盐商请也是请,既然都是请,谁请都一样。而且大人您昨日忙于处理公务,他们在衙内等了许久,也不容易。今天就让他们给大人尽尽心。”
  孟学礼看着众人,眼睛闪了闪,说道:“也罢,既然老夫来了,那就且看看这场宴会要上什么菜吧。”
  众盐商眼看运使老爷没有拒绝,无不大喜,便是小张掌柜心里也想着:“果然如此!先前种种,都是刻意摆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