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三十五章 官声官驾

  小张掌柜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道:“好厉害,真是了得!怪不得老爷要用三十六骑去迎这位磊少爷,这般千里驹,就是用一百零八骑去迎也是值啊!”
  张磊如何在有道楼将老太太压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张宅内外早将各种细节传得绘声绘色,但再怎么听别人风传,也比不上亲眼目睹这一场好戏啊!
  他又看了棚子里犹如失魂的张钜一眼,心道:“这一位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笑了笑,便与小福庭一起跟上了队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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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官的队列,依序来到城外十里亭,那些官绅都下了轿,人群依照等级,在十里亭外排成了乌压压的一大片。
  张磊抬头看了看天。这时天已微微透着光亮,但夜露未散,晨雾又起,四下望去朦胧一片。必须努力辨认,才能勉强看到前头挨挨挤挤的人影。
  虽然刚刚压下了邢大舅爷的气焰,又将嘲讽过他的一干盐商加倍嘲讽回去,但张磊却并未生出一点儿自得——他根本就看不上这些人,所以这件事对他来说也就不是事。
  然而此刻站定,看向前头的人影,他胸口却有些发胀。类似的事情如果放在半年前,放在曲沃,他就不是站在这里,而是跟那批读书人站在一起,排在中间,甚至府县主官会因为他父亲的关系,将他拉到身边去……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跟这帮布衣盐商站在一起,争这末列的站位……
  张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心下觉得好笑又有几分悲凉,他来之前不是没想过会是这样,但真正排到末列时,那感觉还是不一样。
  有种恍若隔世的落差感,无奈中又带着自己握不住的嗟叹——不管内心深处愿不愿意承认,他都已经不是邓磊了!
  再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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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帮人从天黑走到天亮,又在十里亭从天蒙蒙亮等到天色透光。
  就这么等啊等啊,等了两个多时辰,仍不见官驾到来。
  后面的队列越来越烦躁了,却不敢表露出来,晋南知县急派两个皂役去前头打探,并让他俩每隔半盏茶的时间,交替着回来禀报,也好让他们早做准备。交代完毕后,又将盐运使司的官员们请入亭内稍作休息,而余下众人则候在亭外。
  晋南知县只是个七品父母官,前面还有盐运使司衙门的一个同知(从四品)、一个副使(从五品)、三个判官(从六品),全都比他大,而且天下官员都清楚,管盐的肥缺官升三级都不换的,有钱就有势,在这盐比天大的晋南城,他这个知县老爷就是个打杂的。
  探路的前后来了三回,仍说不见官驾,底下众人不免有些松散怠懒,三三两两的悄聚一起说着闲话。那谈论的声音并不大,但张磊跟邢老爷等人挨得近,多少也就听了些。
  只听陈老爷压着嗓子跟李老爷悄声道:“你说咱们上回搞出那么大动静,这次来的这位主……想来不好对付吧。”
  李老爷也小声回道:“之前我派人打听过,唉,听说他在山东做知县那会,就是个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主……”
  “咋了?”
  “还能咋了?翻天了呗!当时他还是一个小小知县,竟为了一个泥腿子争田案,不顾当地乡绅体面……啧啧,直接把那一大家子给抄喽。”
  “抄、抄了?”陈老爷结巴道:“这……这也太……那个了。”
  “可不是,这事闹得极大,连上面都知道了……不过人家脖子硬,被众官弹劾撤职返京时,当地百姓十里相送,还为他写下万民血书做保。”
  “弹劾的由头是什么?”
  “理由是抄家一判过于极端,有失公允,影响甚大,让乡绅大族寒心。”
  “那可不,一个泥腿子算什么?那最后如何?”
  李老爷很是可惜道:“要不说他脖子硬,他被压回京里面见圣上,竟当着圣上的面,扯着万民血书将那乡绅的恶行恶状一一上禀。还说‘我孟学礼一心为官报国,只求天理昭昭常清明,不惧割肉剔骨献丹心’。”他哼了一声,捏着嗓子阴阳怪气道:“还不惧割肉剔骨呢,若真不惧,就别找人献那万民血书。”
  在他看来,所谓万民血书肯定不是百姓自己愿意献上的,肯定是那盐运使老爷找人运作的。
  陈老爷附和道:“就是,就是。”
  张磊这边,却对这位新来的盐运使大人心生好感。他虽未入官场,但对官场并不陌生,他心中暗道,官场上能保有为民之心已是不易,能像这位孟学礼大人这般心存公理摒除私念,甚至为国为民不惜仕途,就更是难得了!至于两个盐商的恶意揣度,他却不放在心上。
  他忍不住就想知道那位孟大人后来怎么样了,谁知道陈李两人却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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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期间,探路的又来了几次,回的都是一样的话——官驾未到。
  几次来回,众人脸上已渐渐的露出不耐的神色。
  此时的十里亭,不论内外皆是一片焦躁。而亭内的官员还能坐着等,亭外的就没这个福分了,只能靠着两条早已发胀的腿勉强站好,年纪稍大的,已经撑不住,只能由人搀着。
  张磊看了眼天色,心中隐隐奇怪。
  而他身后的陈老爷更是不耐,这些年养尊处优,他们已经很久没吃过这种苦头了,便对着邢老爷小声道:“这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能出什么事?”邢老爷漫不经心道,“你瞧那亭内,李同知和张三爷可曾焦躁了?只要李同知和张三爷安稳,咱们就没什么好急的。”
  不知过了多久,已有一七旬老翁耐不住久站,跌在旁人身上,众人见了也只能将他扶到亭侧,稍作歇息。
  又过了不知多久,日已高悬,众人被热辣的阳光晒得口干舌燥,也热出一身汗来,就在众人小声抱怨时,就听探路的皂役急急来报道:“大人的官驾到了,到了。”
  众人一震,忙整理衣裳,依次站到路旁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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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磊一直站在队列里没动弹,这时抬眼望去,只见前头一望无际的黄土道上,风卷着沙,沙裹着风,在漫漫尘土中,众人所期待的浩大排场并未出现,只有三个黑点向他们这边缓缓而来。
  黄沙如此漫大,而那三个黑点又如此渺小。
  三个黑点,慢慢移近,那……便天下五大肥缺之一、影响西北五省三边之财货、河东都转运盐使司孟学礼老大人的官驾吗?
  众人也跟张磊有着同样的疑惑,纷纷接耳道:
  “就三个人一头驴……”
  “这可是盐运使大老爷啊!往后几年整个晋南的天啊!”
  “对,没见过这样的,没车马,没官轿,甚至都没鸣锣开道……”
  “这新来的大人怎么是这样子的?”
  ……
  是啊,连鸣锣开道都没有!
  看看同知李老爷,副使高老爷,还有知县老爷他们,不是鸣锣开道仪仗先行,至少也是堂堂皇皇的蓝呢大轿子啊。
  但此刻官道上除了这三人一驴,实在没有其他的行人。若真是官驾,那也是晋南官民见过的最简朴的官驾了。
  这三人一驴在众人不信、讶然、意外的眼神中,缓缓行来。
  待走近些,张磊终于看清,这三人侧列走来,走在前头的是一个五六十岁、满头白发的老仆,由他牵着瘦驴在前头引路;而瘦驴上则坐着一个看上去五十出头的先生,他头上带着四角方巾,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儒雅得好似社学里的教书先生,就是不像个官老爷。那瘦驴身后,则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那人挑着两个箱笼,仍走得轻快。
  一个皂役入亭禀报知县,知县又禀报了同知李正年,李同知见状,忙领着盐运衙门以及地方各级官员及乡绅耆老等迎至路中,行礼道:“下官河东都转盐运使司同知李正年,龙虎卫指挥佥事张四教,携盐运使司衙门一干下属、地方上一干官吏、晋南地面父老、学子等,拜见老大人。”
  那些官员便行同僚之礼,民籍的则都跪下了,张磊一时没有适应,等看见别人跪也才赶紧跪下。
  前头引路的老仆“吁”的一声,瘦驴听话地停在路边。不待老仆上前搀扶,老者已从驴上下来,他皱着眉头,指着乌压压一片人群问道:“这是做什么!”
  跪在地上的人听了这话,还以为不会摆乌龙迎错人了吧,随即就听驴前老者怒道:“老夫早就让人通传,说不要搞这些排场,你怎么还弄这个?大老远的,把一大堆人拉到这儿是要做甚?”
  众人便知没迎错人,那驴前老者果然就是新任的盐运使孟学礼了。虽然被责骂了,大家也不心慌,哪个官员上任之初不摆这个谱的?通常都是先骂一通,作个威风,往后才好施展福德——大伙儿都习惯了。
  便见李同知上前,满脸堆笑道:“老大人,话我们也传下去了,可晋南父老们都说不应该,所以最后还是都来了。这也是大家的一番心意,想给您热闹热闹。”
  “心意?什么心意?”孟学礼抖着手,指着前头早已饿得唇色发白、四肢无力的老人,勃然怒道:“你看你看,一个两个的,都等成什么样了,还跟我谈心意!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做派,总之在我孟学礼处,以往的种种陈规陋俗,一样都不许有!”
  一众官员天还摸黑就已起来,等到如今日上三竿,满以为能讨个好,没想却被指着脑门挨了一顿狠骂,这心里头都不是滋味,但碍于盐运使的身份,大家也只能干笑着,把憋屈往肚里吞。如今也只能随着盐运使的话尾,无不迭声道:“是是是,大人说的是。”
  孟学礼以官袍辨人,见晋南知县也在,气不打一处来,问道:“你是晋南知县?”
  晋南知县十分狗腿,就跑了过来哈腰:“下官正是。”
  孟学礼劈头骂道:“你怎么也在!你不是我的下属官,是晋南的亲民官!晋南县就这么清闲么!竟放着百姓正事不理,跑来这迎接我做甚?”
  晋南知县悻悻地侧了侧身,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按理说知县归知府管,盐运使品级虽高也管不到他,可在这晋南地面,知县就是供盐运使司使唤的一条狗,若是有盐运使罩着,晋南知县可以连平阳知府都不用理会,可若开罪了盐运使,晋南知县就算有山西布政使司做后台也都没用!所以知县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却只能怔怔望向李同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李同知也皱了皱眉头,他虽然听过孟学礼以前的一些官声,却也没想到对方这么“不会做人”,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前面这位是整个盐运使司衙门的一把手,他也不好在这时候开口说什么。
  知县这一侧身,把身后的其他官员都给露了出来,孟学礼横眉一扫,将这些人的脑袋一个个点过去:“一个个的,专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回去,都给我回去。还有这些乡绅父老——我不是亲民官,不是知府,不是布政使,不需要乡绅父老来迎,都回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同知李正年,只见李正年小心赔笑道:“大人,这人都走了,谁给您引路?要不就留下吧,来都来了。”
  孟学礼横了他一眼,他毕竟是敢在张居正面前也侃侃而论的人,身影俱正,气场强大,这一眼慑得李正年不敢再说。
  孟学礼的话变少了,语气和缓却更加不容置喙:“盐运使司相关的人留下给我带路,其他人,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