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规矩

  张磊心下一动,又听李、陈都主动向赵员外打招呼,有两个小盐商赶忙凑过来奉承,张磊马上就猜到:这个老相识多半就是“张邢赵李陈”五家排第三的“赵”家老爷。他早知道这位赵员外豪富,不然也买不起那四十本宋版书,却没料到他竟然是晋南五大盐商之一。
  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没想曲沃一别,又让他们在这里给碰上了。
  两人正要见礼,忽听邢大舅爷招呼道:“老赵,快来快来!别跟不相干的人瞎招呼。”
  赵员外听了这话,眼珠子一转,就笑嘻嘻走过去了,站在了邢大舅爷旁边,这一下形势就更明显了。张四时不在,所以两个人站在了一起,这下子就将这棚子里各家盐商的实力地位给显示出来了:虽然“张邢赵李陈”五家并称,但邢赵站得更近些,显然李陈的实力要比邢赵为逊,而其他小盐商就更不用说了,很自觉地站得更远一点儿。而张钜就站在邢赵中间,邢大舅爷有心地捧着他。
  赵员外是个人精,从别人三言两语中就猜出了怎么回事,也就随口捧了张钜两句。他是随口捧,李、陈两位用语就斟酌了一些,但毕竟还端着长辈的架子,至于那些小盐商吹捧起来那就没有下限了。
  棚子里登时热闹无比,唯有张磊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冷冷清清。
  忽然间,小盐商里头就有一个捋着胡须打量了他一眼,幽幽道:“前两天我亲戚出了个事,他生了五个女儿,就没个带把的,所以就收了个养子,又找了个赘婿,幸好那女儿女婿又给他生了个孙子,结果这螟蛉就跳出来了,竟然逢人就说他儿子才是大孙少爷,这不是不守规矩想要谋家产嘛,我那亲戚就求到我家里来找我做主,我能怎么做主,当然是找了几个人,一顿棍子将人给打断了腿!这养子就该有养子的样,守养子的规矩。万不该学那野鸠还想鸠占鹊巢,那就是不懂规矩了。”
  小盐商们一听都笑:“这是不懂规矩啊!”又有人说:“人啊,再怎么着也不该学那野鸠,毛都没长几根,就想占鹊巢。”
  李老爷斜睨了张磊一眼,讥笑道:“那些个小地方出来的人,哪里懂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们这要求也太高喽。”
  一时之间,全都哄笑了起来。
  小张掌柜就站在棚外,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心里有些担心地朝张磊望去,却见张磊眼观鼻、鼻观心,就想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小张掌柜倒不禁佩服了起来,心想:“虽然此刻不可能有什么反制的手段,但磊少爷这份涵养,倒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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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皂役的吆喝,让大家紧着排好队,准备要去接新任的运使老爷。
  中国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规有矩的,尤其是这官面上的事情,更是分毫都差不得。张磊因站在棚子的最外侧,所以微微转头,就能看见城门打开了,一排的轿子抬了出来,想必那就是几个要去迎接的官员。
  再跟着又抬出了两三顶轿子,后面跟了一群人,没穿官袍,却都穿着绫罗绸缎,想来便是本县乡绅了。
  张磊回身瞥了棚内一眼,只见满棚的盐商穿的都是布衣——大明礼制森严,什么样的身份地位就得穿着什么样材质眼色的衣服,盐商作为“市农工商”的最底层是不能穿丝绸的,平时这些人私底下犯尽忌讳,今天要出席重要的正式场合,就都换成了平时不穿的土布衣裳了。
  再接着,就看到一群青衿学子列队跟在后面,张磊望见他们,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曾几何时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甚至应该是排在最前面的。
  再接着便应该是本县乡老之流的人物了,再之后就该轮到盐商们了,乡老等人正列队要跟上,两个皂役跑了过来催促,让盐商这边赶紧列队准备跟上。
  棚子里头,一个小盐商颇为谄媚地对邢大舅爷说:“邢爷,您看怎么安排?”
  邢大舅爷笑着说:“还能怎么安排,照旧啊。”
  赵员外瞥了张磊一眼,忽然道:“要按以前当然是张爷走在前面,可老张现在不在,蛇无头不行,这可怎么照旧?”
  好几个盐商都说:“张爷不在,那当然是邢爷打头阵啊!”说着,就都要把邢大舅爷往首位上推。
  陈老爷也开口道:“邢老哥就别推辞了。这首位就该您站,您想呀,张老爷北上办事,这晋南盐业谁能比得过您,您不站这,谁敢站?总不能让它空着吧。”
  就连张钜也说:“论身份论地位,舅舅都当仁不让。”
  邢大舅爷呵呵一笑,便站了出来,对张钜说:“你呢就跟在我身后。”然后转问赵员外:“老赵,行不行啊?”
  赵员外一张圆脸笑眯眯的:“我都行,无所谓的。”
  邢大舅爷笑眯眯的,拉了张钜就要出棚子,忽然瞥见张磊站在出口堵着,冷笑了一声说:“你……那个谁,你堵在这里,是有什么意见吗?”
  张磊转头瞥了他一眼,笑道:“我昨儿去逛庙会,听人家说,咱们晋南盐业有‘张邢赵李陈,盐不出六门’的说法,不知道这说法真不真?”
  邢大舅爷笑而不语,张钜冷笑道:“这话晋南三岁小孩都知道。”
  张磊指了指自己:“我是张,”又指了指邢大舅爷:“你是邢。咱们两个,谁该在前面?”
  邢大舅爷先是一怔,随即大笑,就像听见什么荒谬的事情一样:“好小子,这么说来,你还准备排在我前面不成!”
  张磊平静地看着邢大舅爷,仿佛觉得他才是可笑的:“不管我是螟蛉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我张磊已经认了亲,拜了父,如今张四时就是我张磊的父亲——父亲有事儿子服其劳。我父亲张四时在久成堂有道楼,当着张家上下的面,指了我来代表张家去接官。所以我今天代表的就是张家。”
  他平平淡淡、一字一句地将这番话说出来,棚子里好些个盐商神色都有些变化了,他们可以不将张磊放在眼里,但谁敢得罪张四时?只有赵员外毫无意外,甚至带着一副“终于要开始了”的表情在那里看热闹。
  邢大舅爷一时也怔住,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张磊说:“邢大舅爷是我们张家的亲戚,听我的小厮说,我养父也要尊您一声大舅哥,想必您是做得主的。既然如此,我今天就当着众人的面,讨大舅爷您一句准话:是应该张家在前面,还是应该邢家在前面?只要大舅爷您说一句应该邢家在前面,我二话不说这就让路,回头有一说一,去跟我父亲回话就是。”
  邢大舅爷被这话堵得脸色铁青,他刚才能一路压着张磊,靠的是自己的身份碾压了张磊的身份,但这时张磊却避开了个人的资历,直接论张、邢两家的家势排行,他怎么狂妄也不敢说邢家压过张家——满晋南城做生意的人谁也不敢开这个口,他今天敢开这个口,回头就要迎接张四时的雷霆之怒。
  棚子里除了赵员外之外,大小盐商都诧异于邢大舅爷竟然吃瘪,邢大舅爷都开不了口,众小盐商便都馁了,陈老爷连转眼珠子,李老爷干脆将头转开了,张钜挺身而出,喝道:“张磊!你胡闹什么!有你这样对长辈说话的吗?”
  眼看外甥出头,邢大舅爷松了一口气,正要顺着竿子往上爬破骂张磊,不妨张磊指着张钜喝道:“你说这话,是代表张家还是代表邢家?你是张家的人还是邢家的人!”
  张钜张了张口,忽然脸色苍白,更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更有一股后怕涌上心头——他刚才这句话不传开就算了,如果传到父亲耳朵里……那可是犯了大忌!
  这时那些本县父老已经走了,一个皂役跑过来催快点跟上,张磊好整以暇,淡淡问道:“大舅爷,走不走啊?是张家走前面?还是邢家走前面?”
  邢大舅爷不想服软,那边皂役却一声又一声地催着,他被逼无奈,终于还是开了口,那言语就像有人用刀子割他的咽喉:“张……张家……先。”
  张磊呵呵一笑:“呵呵,规矩!”
  这一声笑,可把满棚子除赵员外之外的人全都给笑进去了,却没人敢驳他这一笑。
  张磊整了整衣襟,说道:“走吧。”领头便行。
  邢大舅爷无奈,只能跟在他后面,赵员外呵呵笑着,也跟了上去,李盐商和陈盐商对望了一眼,也只好跟上,其余大小盐商就像一群鹌鹑,一个个缩着头跟上去了。最后只落下了张钜一个人,在棚子里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