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十一章 盐不出六门

  兴致尽到了，这钱也花光了，张磊就想回去了。
  那测字陈掂量了下袋子里的钱够他过几个月日子了，也就打算收摊，却就见一个三十好几的干瘦汉子，一身灰色短衫洗得发白，脚上草鞋都是泥泞，匆匆走了过来。
  他见到摊子就急忙地掏出自己怀中的一块白布：“先生有劳了，俺想写封信给俺姑丈，让他带我姑姑来给俺爷爷奔丧。”
  测字陈便停了停，说：“喜丧代笔，两文钱。”
  汉子说：“我急着出门，没带钱。”他就摸出一小包东西来，递给测字陈：“这个给你。”
  旧时代底层人的贫困非今人所能想象，小康之家用银也不是日常，至于贫困之家有时候一个铜板都没有，赶集的时候直接提了鸡鸭鹅以物换物的，所以他拿了东西来代替钱，测字陈并不奇怪。
  然而打开了一看，却是一把盐，测字陈是老江湖，仔细看了看盐的质地，慌忙推回去：“这盐我不敢收。”
  汉子怒道：“怎么着！这盐可是好盐，不信你尝一口！”
  测字陈忙叫道：“你小声些！”又低声说：“你这盐来路不正！”
  汉子怒道：“什么来路不正，天底下一大半人吃的都是私盐，谁吃得起官盐！”
  “小声，小声！”测字陈慌得都要逃了，仿佛怕因为这个话题引起别人的注意而遭祸。
  张磊也知道世道上有卖私盐的事，虽然不合朝廷法制，但这一点盐巴的事情也没必要上纲线，邓家自己不吃私盐，但亲戚朋友私下里买私盐吃，邓志没法都管，都管了就没法做人了，就对测字陈说：“一把盐巴的事情，你就收了替他写吧。”
  测字陈刚收了张磊一大笔赏，对他的态度与别人不同，慌忙道：“公子你大概是少出门，听口音又不是晋南本地人，不知道这边的事情。若是在别的地方，这一点私盐买卖只要不被官府抓了现行，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在这晋南地面，来路不明的私盐谁也不敢碰的，谁碰谁死。”
  张磊有些讶异了：“晋南管制得这么严啊。这边的官吏倒也勤恳。”
  测字陈尴尬起来，小福庭却笑了：“少爷，不是官府管，官府不管的。”
  “官府不管？”张磊道：“那他们怕什么？”
  测字陈赶紧道：“公子，别问了，您别问了！免得招惹麻烦。”
  小福庭却笑道：“别人不能多问，咱们怕什么。少爷，是这样的，晋南地面，私盐是不能乱买乱卖的。没有来路的私盐，谁买了，哪只手碰了打断哪只手。这就是规矩！”
  张磊惊道：“这谁定的规矩！私盐还分有没有来路？没来路的私盐不能乱买，那什么又是有来路的私盐？”
  “当然是咱家啊。”小福庭笑道：“张邢赵李陈，盐不出六门——只要不是这五家出来的盐，谁碰谁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理所当然，好像是很寻常的事情，而测字陈听了这两句，再看张磊，眼神中满是惊骇。
  那粗汉已经焦躁了：“说这些做什么！快帮我写字吧。”
  测字陈哪里敢写，不收钱写字是坏了行情，但要收粗汉的私盐他又不敢。
  推搡骂咧中，张磊道：“陈先生，借你的笔墨一用。”对粗汉说：“我来帮你写。”便问他姓名事宜。
  粗汉大喜，把事情姓名说了，张磊一挥而就，粗汉就将那一小包盐塞给张磊，张磊想了想，便收了。
  等粗汉走后，测字陈道：“公子，您不该收这盐的，这盐……”忽然想起刚才那小厮的话，怕是眼前这公子和那“张邢赵李陈”有什么干连，便闭了嘴。
  张磊问小福庭道：“我收了这盐，那汉子回头不会有事吧？”他问的却不是自己。
  小福庭笑道：“少爷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晋南地面，除了老爷，谁管得到您？”他眼睛朝周围转动了一圈，就瞥见人群中有一个闲汉正盯着这边看，指着叫：“过来！”
  那个闲汉走过来，眼睛还扫着张磊手里那一小包盐，眼神不善，测字陈已经后退了两步，一副随时要走的模样。
  小福庭手里还提着两包东西呢，就把那两包东西往那闲汉塞，又在上面放了两个铜钱：“帮忙找个人，把东西送张家巷。这钱是跑腿费。如果你愿意跑着腿，这钱算你的。”
  那闲汉听到“张家巷”三个字，神色就变得不一样了，试探着问：“您是？”
  小福庭也不回答他，只说：“送到张家巷，让门房老柴先收着，我们回家了会去拿。”
  那闲汉听了，再不敢问，收了东西走了。
  小福庭对张磊说：“行了少爷，没事了。”
  张磊看在眼里，已经猜到小福庭是借这事表明了身份，然而往深处再一想，莫非这整个市集到处都是那“张邢赵李陈”的眼线了？官府都管不了的小笔私盐买卖，他们却能管到无人敢犯！这五家在这晋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忽然之间，张磊更没心情逛市集了，摆手道：“回吧。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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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磊从庙会回来后，便让小福庭按照买的时候的说法，将在市集上买的东西分到各房，小福庭记性甚好，一点都不曾出错——上党的药材是给老太太的，汶水的皮货是给他爹张四时的，有“中条参”之称的平陆百合是给大太太的，而萱怡堂那边则备了一份益血补气的相枣糕。
  小福庭将东西分毕，素灵就张罗人送往各院，老太太不住南北两院，而是住在城内老宅，得另外叫个男丁送去。淳叔那边也有预备，回来的时候已经让孙小胜带回了。
  素领走后，张磊才从袖中套出一个锦盒，锦盒中躺着一会银制簪子，簪子并不贵重，却相当精巧。精巧之处在于，它不仅仅是簪子，更是一只九连环，只有解开了这九连环，才能把这支簪子绷直了，插入发髻中。另外又有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
  小福庭带了东西来到神珠楼，求见张玥，小福桔拦住说：“是不是又有什么麻烦事，要来给我们小姐添麻烦了？”
  “这什么话！”小福庭说：“我们乌象院那边，难道就不能带点好来？”
  小福桔切了一声，说：“这才跟了几天，就我们乌象院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一位是你从小伺候大的。”
  小福庭笑着说：“你也不是从小伺候大小姐的吧，不也很快就熟了？咱们俩一样。”
  “谁跟你一样！”小福桔说：“大小姐也是谁都能比的吗？她是世上最好的人，我从见她第一眼开始，就决定这辈子都跟着她了。你也别胡乱将我跟你扯在一起！”
  小福庭笑道：“那有一天大少爷要是能跟大小姐比了，我是不是就能跟你扯在一起了？”
  两人虽然拌嘴，素心还是让小福庭上了楼，小福庭照着张磊的吩咐说道：“大小姐，今个是后土娘娘圣诞，三岔集那儿有个庙会，大少爷早上不是去逛了嘛，见庙会上的东西实在有趣，就给各院带了些。”说罢，他便将锦盒递给素心：“这是大少爷给您挑的簪子。”又放下了那个木盒。
  张玥一听是簪子，也没打开锦盒，指着让素心放在案几上，轻轻一笑道：“有心了。”
  素领福了福，进退有度道：“大少爷说，这簪子样式很是别致精巧，只有聪慧之人才能插戴，跟大小姐很般配。”
  张玥淡然地笑了笑，觉得小福庭说得有些玄乎，打开锦盒一瞧，没想却是九连环！
  素心探头一瞧，掩嘴笑道：“这大少爷送的东西，真是与众不同，倒像知道大小姐喜欢这种机巧物件似的。”
  小福庭说道：“这簪子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材质，只是制作却有些不同，或许能博大小姐一笑。”
  张玥却没什么表示，小福庭也就告退了，素心送了他下去，回到楼上，却见张玥已经随手将九连环解开了。素心笑道：“小姐真是手巧。”
  小福桔冷笑着：“这点小玩意儿，我也拆得了，委屈了小姐动手了。”
  张玥瞥了那个木盒子一眼，随口道：“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打开木盒，里头却是个泥人，连颜色都还没染，却捏得活灵活现的，拿近一看，竟与张磊有几分相似，然而比例上却矮了胖了，年纪也小了，是个胖胖的孩童版，蠢萌蠢萌的，一脸讨好讨喜的神情，正在作揖。
  张玥看到九连环簪子的时候还没什么反应，看到这个小泥人却噗嗤一笑。
  素心也瞧见了，说：“这个泥人儿，倒神似大少爷。”
  张玥拿着泥人儿对着自己，越看越觉得像张磊吃胖了又变成小孩子，正在给自己行礼道谢似的，不禁就想：“他这是不怨我、想起我的好了？在变相向我道谢么？”
  轻轻放下泥人，放在窗台边风雨打不到的地方，对素心说：“让人去找一找捏这泥人的巧匠，我要让他再捏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