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张家的日子

  晋南的清晨,并不比曲沃暖。
  张磊已经在微薄的晨曦当中,诵读了半个时辰了。这是他来到了晋南之后也依旧保持着雷打不动的晨读习惯,好似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一丝往日的熟悉之感,找回一点对过去的皈依。
  他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口中低声默诵。
  渐渐的……
  窗外的日头不知不觉爬过房檐,他放下手中书卷,向外推开窗子。只见一名粗使小厮在院中认真的洒扫着,发出刷刷声响。这个小厮比小福庭大两三岁,很有力气,扫把动起来的动作大开大合,很是精神。
  前天晚上,张玥将乌象院的人员清理一空,昨天傍晚又让素心带了一批人来给张磊挑选,张磊先选定了一个大丫鬟做掌院,然后让大丫鬟去选其他的人。
  那大丫鬟大概二十来岁,手掌粗大相貌普通,原来在前任盐运使家中听使唤,像她这个年纪这个相貌早不能以色娱人了,所以这次东家离任就把她给刷了,张磊跟她说了一席话,觉得她谈吐大方、进退有礼,在他看来可比张家那些下人强多了,于是点了她做大丫鬟,张玥又给她重新取了个名字叫素领。
  事实证明张磊没选错人,在那之后,素领就将乌象院的杂活给安排了起来,不一会功夫一物一人皆井井有条,很快的卧房也像卧房了,浴房也像浴房了,张磊也不用睡书房了。
  更让张磊满意的是这个素领居然还识字,帮忙将书房重新归类整理,将那四十本宋版书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这四十本书当初张玥买下之后便送到张磊处,这批书在曲沃邓家的时候乃是珍藏的典籍,平时是不轻易拿出来翻阅的,如今却成了张磊的手头卷,从曲沃到乌象院,张磊手头几乎就没有一天离开过这一批书,这也是他对自己过往的一个念想,有时候甚至有种自我欺骗的错觉,似乎读着这些宋版书的时候,自己依稀就仿佛还在曲沃,还在邓家……
  “放轻点,放轻点!少爷读书呢!”小福庭捧着一盆热水,一边走来,一边教训那个粗使小厮,才两日功夫,这小子就越来越有小厮班头的气派了。
  张磊回过神来,在曲沃,洒扫这些事情都是福伯来做。福伯年老,做事总是慢慢悠悠的,而且福伯深知邓家人晨读的习惯,故而这个时候,动作总会格外轻柔,从不会发出刷刷声,干扰到父子三人吟诵和默读的专注。
  父亲、森弟,你们现在是否也依然在曲沃的家中,早起晨读?
  “少爷?”
  小福庭走进书房,手中捧着的那个铜盆还在冒着热气,张磊起身后用冷水草草抹过脸漱过口,这番才是正式洗漱的热水,又拿出一个兜子,里面装的是揩牙(也就是刷牙)用的青盐、牙膏和马尾牙揩。青盐是用来漱口的,漱口之后用马尾牙揩蘸了牙膏刷牙。
  以前在邓家的时候,张磊早晨起来也漱口揩牙,但用的只是清水、竹牙刷,来到张家之后,神珠楼那边送来了这一套牙具,青盐自然是第一等的好盐,放在外头价值不菲,至于马尾牙揩和牙膏外头就都没得买,小福桔说那是大小姐让人自家制的,只供家里头几个主人享用。
  张家这日子,过的可真是精细。
  张磊放下价值百金的宋版书,用青盐水漱了口,马尾刷揩了牙,小福庭已经拧好了毛巾,过来帮他擦脸,张磊犹豫了一下,就没拒绝。小家伙手势不错,把脸擦得干净舒服,然后又用毛巾帮张磊稍稍净了头发,问道:“少爷,要不要摸点头膏,头发好看些。”
  张磊道:“就在这院子里,也没人看,弄那么麻烦做什么?”
  小福庭道:“少爷,今个是三月十八,后土娘娘的圣诞,在三岔集那儿有庙会,咱们去瞧瞧,凑个热闹可好?”
  张磊想了想,张四时不在家,自己一天到晚老在这花园呆着也是无聊,便点头道:“也好。”
  小福庭说:“那就摸点头膏吧。”
  他便替张磊抹了头膏,将头发梳得光泽漂亮,又取了一身新做的长衫来,这一身装扮起来,小福庭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去取了一面玻璃镜来,道:“少爷您自己瞧瞧,您这一身走出去,非得惹得一条街都回头不可,满晋南都找不到第二个像您这般颜好的了。”
  张磊骂道:“你个谄谀小人,哪有这么夸张!”然而往镜子里望去,这玻璃镜与铜镜不同,将人照得纤毫毕见,张磊看着镜子里那个翩翩公子哥儿不由得怔了一怔,居移气养移体,他吃张家的富贵饭这才多久,镜子里的人似乎就跟以前的自己有些不同了。
  在邓家的时候,邓志讲究的是刻苦养志,所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要在穷苦的环境里去追求高尚的情操。至于外貌,从来只是干净整洁即可,衣服不怕旧,人也不讲究俊美,邓志说了美不美在心不在皮。
  张家却不是这样的,主院那边的奢侈且不论,就是北园这边,张玥也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的。京城或者江南流传过来的一些风尚张玥看不上,她自己自有一套生活和装扮的理念,结果非但没有不入群,晋南一些富贵人家的姑娘看了她的风度后反而暗中偷偷模仿,她竟成了晋南的风尚标。
  如今张磊的这一套衣帽配件,也都是张玥选过来了,衣服乍看上去平平无奇,一上身却自有一种简致的美感,张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时无言。
  虽然过这种日子有违邓志的教导,但身在其中,似乎……又还挺好的。
  张磊有些儿担心,这日子再这么过下去,往后自己会不会慢慢变得不是自己了?
  走出书房,沿途遇到丫头、小厮,看见张磊就闪在一边站着,看门的婆子也恭恭敬敬地开门,这才一个晚上的功夫,素领就把他们教调好了,果然是有些功夫的。
  走到外头花园,但见沿途的花儿都开了——这个北园当初按照张玥的想法,植物类按照四季习性被划成了四片,乌象院在东边,靠着这边的花都是春天绽放的,所以张磊一出门就是花团锦簇,好些蝴蝶在晨光中飞舞,更有一两只落到了他的头上、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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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珠楼上面,张玥正在用早膳,山西人喜欢吃面,张玥早上却喜欢喝粥,今天喝的是薏米红豆粥,正在三楼上吃着,小福桔说:“哎哟,那是大少爷吗?好漂亮!”
  张玥停下匙子,举目望去,只见一个翩翩公子哥儿朝这边走来,春光照拂,花蝶环绕,真的是好景致!
  北园只在西南角有个门,乌象者日,日在东方,神珠者月,月在西面,所以张磊要出园就得往西走,园中曲径繁多,但景色最好的一条路是必得经过神珠楼下的,所以张磊一路行了过来,自然而然就到了楼下,他也望见了张玥,在下面作了个揖,张玥也举手回应了,打过招呼后继续前行,那背影仍然牵引着楼上诸女的目光,因为小福桔的嚷嚷,连素心也被吸引了过来看。
  张玥笑道:“以后咱们花园里,就多了一道悦目赏心的好景了,就冲这个,也不枉费了我去曲沃的一番辛苦。”
  小福桔说:“可惜了是自家兄弟,不然啊跟小姐多般配。哼,这满晋南城,看来看去,也就大少爷勉强能配得上咱小姐。”
  素心有些吓着了,偷偷望向张玥,怕勾出小姐不开心来。
  不料张玥却没放在心上,笑道:“人可别太贪心,眼前有这安生日子就挺好了,还想凤凰于飞琴瑟和鸣?那也太贪心了。”
  楼下远处,张磊的身形忽然停了停,小福桔捂嘴道:“哎哟,大少爷不会听到了吧!”
  素心道:“不会吧,离那么远了。”
  小福桔道:“也许是哪阵风把话送过去了?那可糟糕!”
  “有什么糟糕的。”张玥笑着说:“咱们夸他呢,他听了也只有高兴,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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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绕过了神珠楼,出了那道小门,再往西南可以进东园,然后绕久成堂主院,再从巷子里出去——但那样就远了。小福庭说了,往西北经过菜园子,直接从北园的北面墙根地下往东走就是了,所以张磊就走这条路。
  菜地里似乎有个农夫在弯腰种菜,瞧见张磊和小福庭,抛了手下的家伙就跑了来,但离着有好几步就站定了,弯着腰口中道:“这是大少爷吧?老奴张盛,给大少爷磕头。”
  张磊有些奇怪,习惯性地要扶起对方,张盛已经自己爬起来后退几步:“不可不可,可别脏了大少爷的衣服。”
  张磊这才看清了他的面目,其实也不算老,然而或许是干苦活,也许是受了难,一张脸皱巴巴的,可能要比真实年龄大,他就知道这应该就是小福庭他爹了,小福庭说过,他爹原本是老爷的头号小厮,后来做错了事情,被张四时贬到这菜园子来看菜园,算来应该才三十几岁吧。
  张磊要说两句什么,张盛已经道:“大少爷这是要出去吧?可不敢耽误了大少爷出行。大少爷您请,您请。”
  张磊道:“好,那回头得便,再来找盛叔说说话。”
  听张磊叫自己盛叔,张盛大喜过望,连连地点头哈腰。
  过了菜园子,绕到北园的北墙根地下往东走,这里有一条小路,走没多远,张磊忍不住朝神珠楼瞧去——北园的墙垣虽高,神珠楼更高,但从这个方向,已经望不见那个凭窗下眺的佳人了。
  张磊忽然吃了一惊:“我在想什么呢!那是长姊!就算没有什么血脉关系,就算……就算我在名分上只是养子,那也是长姊!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