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七章 授权

  张四时仿佛根本不知道厅堂上发生过什么事情,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继而沉声说道:“昨儿接到王总督的急传,大同那边估计有要紧事要商议,这事耽搁不得,等吕长随用过早饭,我就得随他北上处理。这次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因要出远门,有些事情,还是要跟大家交待一下。
  “外院日常运转的事情,我已跟张老掌柜交待明白。内院的事儿,就趁这个机会跟大家说说。县城内老屋那边,有老太太做主,我很放心。其它的,就按老规矩办,萱怡堂的事还是由三姨料理;福安堂那边,就让大太太念少几句佛,多费一点心;至于久成堂以及北园那边,一切照旧,若碰到什么不能决断的,就让大小姐代我出面处理。”
  这些言语说出来,众人脸上都神色平静,张磊就知道果然是“老规矩”,但想到张玥能代张四时料理主院的家政,这是当家姑奶奶了,身为庶女,却与嫡妻、贵妾看齐了。
  “最后还有一件事,就是新任的河东都转运盐使司盐运使,孟老爷即将上任,他的官驾后天就到,到时候晋南的官员、士绅、乡老等都要去迎接,我们张家是盐业一擘,到时候也要出面迎接,这事本该由我去,但王总督那边有急召,没办法,只能找人代我去接应一下。”
  张四时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各方的眼神一下子都闪动了起来,张磊不经意地朝下手扫了一眼,发现“二弟”张钜的目光尤其热切。
  张磊便将这两日听到的各种信息在脑中综合一下,心想:“雪花盐娘家是盐商大族,大太太娘家靠着王崇古,王崇古主持与蒙古市易开了马市,那家里这边,多半是三姨娘这一房联着盐业生意,大太太那一房联着马市生意。盐运使履任,父亲有事儿子承其劳,多半是让有深厚盐务关系舅家的张钜去了。”
  在众人屏气凝神下,只听张四时又道:“铎儿,这次要跟我一同北上,这接官一事……”
  在张四时沉吟之际,张钜身子微微前倾,就在他以为接官一事势在必得时,哪里想张四时伸手一指,对着张磊说道:“磊儿,这事就交给你了。”
  张磊有些错愕,却也没什么惊喜,张钜的脸色却是一变。雪花盐那边也好不到哪去,只见她柳眉高挑,嘴唇翕张,在张四时积威之下,近两年她已经不敢在张四时下了决定之后再驳问对方了,但这事牵涉到她儿子的身份地位,她可不能轻易退让啊!
  就在她憋耐不住,倾身欲说之时,却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张磊还没来得及应领张四时的指派,就听太师椅右侧后方传来一声沙哑幽问:“磊儿?谁是磊儿?咱们家啥时候来了这号人物,还能替老爷接官驾?那可了不得!”
  三姨娘看向老太太,有些惊讶。她着实没想到,老太太会在这节骨眼上,开口帮她。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老太太不可能帮她,应该是有另外的恩怨——虽然一时弄不明白,但不论老太太用意如何,总归对她有利。
  张四时眉头一皱,他继承家业之初老母的确没少干涉过家里行里的事,但近几年这种情况已经很少了,他可不算什么孝子,对老太太的话不太放在心上,只是马上就要出发了,没功夫跟老人家纠缠不清。
  就在这时三姨娘唇角一掀,微微扬起,为老太太耐心地介绍:“老太太,您深居简出,自是不知近几日的事情。这磊儿呀,就是咱们家老爷从曲沃认回来的养子,给了张姓不说,还跟各位兄弟排了年序,做了大哥,是咱们晋南张家的长子了。这钜儿,还有铎儿他们,往后都要靠后站了,得管磊少爷叫一声大哥了。老爷要出门,他做大哥的就是兄弟们的头头,由他去接盐运使老爷,合情合礼。”
  这话貌似在帮着张磊,但这个厅堂上的人除了那几个年纪太小的,谁听不出来是在挑事,张四时皱了皱眉头,就听老太太那边已经炸了!
  “养子?长子?!”老人家厉声怒道:“天下间收养子的人多了去了!谁家会把一个螟蛉收进来做长子的!女的也就算了,迟早要嫁出去的赔钱货……”
  这话可把厅堂内所有小姐们都伤了,不过众人目光投向最多的还是张玥,张磊也忍不住瞥了张玥一眼,却见她脸上犹如无风的湖面,一点儿荡漾也没有。
  就听老太太继续怒骂着:“……赔钱货怎么排都行,男丁的年序也是可以乱排的吗?这两年我不管事,这宅子里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连祖宗血脉的大事也都要乱搞了啊!”
  雪花盐一听,头偏向外头,不让张四时瞧见,眉梢间却没有隐藏挑拨得逞的快意。
  她挑着眉,脸上的神色跟说话语气、潜藏语意完全对不上号,神色是隔岸观火,语气是殷勤劝告,潜藏语意却是唯恐天下不乱:“老太太,您也别动气。老爷这么安排,自然有老爷的考虑。”
  “考虑?什么考虑!想我们张家子孙兴旺,又不是绝户,把人带回张家就算了,还要重排长序,让这个奸生子做长子!这事问过宗亲没有?问过族掌没有?问过咱们张家列祖列宗没有!”
  听她言语中漏出“奸生子”三个字,所有人就都知道老太太什么都知道,张磊的来历他清楚得很。雪花盐忽然想:“这个张磊的年纪比钜儿还大,那么他娘勾搭上老爷,怕还在大太太入门之前。自古婆媳是冤家,莫不是老太太不但认识张磊他娘,还有什么过节不成?”
  这时张钜朝老太太跪了下来,劝道:“奶奶,您就别生气了。大哥能得阿大看重,自然有过人之处,不然阿大不会发三十六骑前往曲沃,用自己的马车将大哥迎回来。往后我和铎弟一定会听阿大的话,唯大哥张磊马首是瞻……”
  张四时发三十六骑,用连长子嫡子都不曾单独用过的马车将张磊接回来,这事早轰动了半个晋南县城,老太太自是知道的,这也成了她新长出来的心病,所以张钜话没说完,老太太已经跳了起来:“你要认马首你自己去认!别将我铎儿牵扯进来!我铎儿怎么能让一个奸生子压在头上!他娘是明媒正娶的正妻,不是那等私定终身不知廉耻的,怎么能……”
  张磊听到这里,脸颊整个儿一抽,就像被人用针刺了一下似的,老太太后面的话就没听进去,只知道她还在不断地谩骂。
  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算勉强平息下来,然而等他回了神,发现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她虽然是这张家的老祖宗,不过年纪其实不算很老,张四时也还不到四十,她也就不到六十,平日吃养又好,所以腿脚其实灵便着呢,这时走前几步,还在那里骂:“……那辆马车,铎儿讨了多少回了,只是要去趟郊外,你都不肯,怎么如今就给了这外来的野种坐!外来的野种,哪有自个儿子贴心,莫养了只白眼狼,日后给自己添堵……
  “老爷,你难道是缺儿子吗?!想要儿子,无论这屋里的大小娘们,还是外面另外抬进门的黄花大闺女哪个生不得?犯得上从外面找这些来历不明的架秧子么!”
  老太太指天骂地,见张四时仍旧不答腔,又转向了张磊,她眯眼看着张磊,越看越觉心堵,伸手指着张磊,咬牙切齿地骂道:“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跟那贱货长得这般相似,哼,污秽野种,跟谁姓都不知道,莫不是跟你娘一个德行……”
  从进厅堂开始,张磊就做好了置身事外的准备,只当自己是个看客,可没想他不愿蹚浑水,浑水却自己卷上身来了。
  张四时安排他去接官,他觉得那不算什么大事,别人反对他做张家的接官代表,他也没放在心上,可眼前这个老女人莫名其妙将火烧到他亡母身上,这就触及了他张磊的逆鳞!
  便是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邓家祖母,在当日深觉受辱的情况下,也不曾当着张磊的面辱骂过他娘何氏的,眼前这人虽然可能是自己血脉上的祖母,但张磊对她既无感情也无敬畏,如何容得对方如此羞辱自己已经去世了的母亲!
  他原本半垂的眼皮,忽然就抬了起来,眼眸一凝,冷冷地、直勾勾地看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在家作威惯了,所有人都让着她,不敢忤逆她。如今被张磊这一盯,心中竟是一惊!
  这眼神太像了……像极了当年张四时刚刚反抗父母时的模样!做儿子的看向母亲的这个眼神,曾经是老太太多年的噩梦,不想今天又看见了,以至于她竟没来由地退了一步。
  但随即她便为自己的莫名退缩而羞恼,这羞恼又转为更大的怒火:“你这个有娘生没娘管的野种,竟敢瞪我!不要以为你进了张家就能怎样,当年你娘进不了我张家的门,如今就没皮没脸地想让儿子进来,是想谋夺我张家的家产吗!呸,这下作蹄子真是没点廉耻……”
  这一声两声的野种,这一句两句的蹄子……好似一刀又一刀,把张磊最后的耐心都割没了。
  他的脸色越发的深沉了,张玥与他交过手,知道这个大弟弟要发作了,有些忧心地正要起身解围,却见张磊已经跨出了一步。
  他这一步跨出,老太太不由自主地就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地指着他道:“你要做什么!”
  张钜张铎等也警惕地看向张磊,只要张磊敢动粗他们就要上前阻拦。
  不料却见张磊对着老太太,整个人就跪了下去,行了一个大礼。
  众人大出意料之余,既松了一口气,又都想原来是个怂货,以为张磊要求饶了。
  便见张磊对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养祖母在上!今日初次见面,养孙张磊,叩见祖母。”
  老太太以为张磊认怂了,心下又是得意,冷笑着指着张磊正要再骂,忽然这个青年又站了起来,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就继续朗声说:“曲沃邓家落难,得蒙养父大恩,解救邓家于水火之中。磊幼承庭训,所谓滴水之恩,自当涌泉以报。四时公有恩于磊,磊自当认之为父,承欢膝下,以尽孝心。昨儿磊认了养父,今天却才来拜见养祖母。”
  说罢张磊拎起下摆,双膝跪地,硬声道:“今儿初见,请再受张磊六拜。”
  他说着又跪了两次,磕了六个头。
  满厅满堂,没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等到张磊磕头毕,老太太要说话,又被张磊截住了——她再能吵架,声音终究压不住年轻人,只见张磊腰杆站得笔直,眼睛炯若星火,语气铿锵道:“我生母何氏,蕙心兰质,曲沃满县,有口皆碑,嫁入邓门,谨守妇道,因此得了朝廷封赏,封为七品诰命夫人。敢问养祖母,您刚刚指着骂的下作蹄子,说的可是家母?”
  众人这才听出来了,这是要先礼后兵啊!在场所有人,无一人敢吭声。
  此时四下静悄悄的,老太太正要指骂张磊,只听张磊的声音如铜盆落珠,叮当脆响般在大厅中荡起:“养祖母,您可想好了再说!若您刚才骂的人真是家母,这事可就大了!
  “磊认了老太太为养祖母,祖母教骂孙儿,孙儿虚心承受。可家母并未随磊认老太太,她与老太太毫无瓜葛,老太太您是民籍吧?家母却是朝廷诰命,又是已经逝世之人,所谓死者为大,又是以民骂官,若所骂无凭无据,这辱骂便是诬辱,以民诬官,就是以下犯上,罪加一等。辱及亡者,就是犯了礼制,罪再加一等!且辱及已故朝廷诰命夫人身前清誉,那就是把朝廷诰命也一并骂进去了,如果所言无据,其罪再加一等。
  “诸罪并论,七十以下都要从严惩处的!或下狱,或担枷,但看有司量刑——祖母,您再好好想想,您刚才骂的,可是家母吗?是已故七品诰命夫人邓门何氏吗?”
  他这番话平心静气地说出来,却叫老太太的眼神既惊又恐,就算如今是晋南首富的母亲,内里其实也只是个中等盐商主妇,张磊说到一半,她的身子就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既是恼怒,又是恐惧,若不是张玥走了过来将她扶住,怕是老太太都要软成一团。
  张磊既压住了场面,也就不为已甚,缓缓道:“祖母在上,还是颐养天年的好,别听有心人挑拨怂恿,到头来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孙儿磊对张家的产业不放心上,你尽可放心。”
  说到这里,他后退一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眼皮微微下垂,好像这满厅堂的人他都不放在眼里,刚才也不曾发生过什么事。
  张玥将祖母扶回圈椅,刚刚还气焰嚣张的老太太,已经整个人都颓了下去,身子半趴在圈椅上,猛咳不止。
  厅堂之上,所有人再看张磊,那眼神全都不一样了。
  那些个侍妾心里都想:“好厉害!好厉害!不愧是御史府养出来的!怪不得老爷要用三十六骑去迎他!这等人物,这等风骨,家里头那几个公子哪个比得上?”
  雪花盐看着张磊,喘着气,眼睛都红了。
  “行了!”这时候,张四时终于开口了,他仿佛就没看见刚才发生过的一切,缓缓地做了个结词:“家里的事情,就按我刚才吩咐的办。盐运使老爷如何接待的事,就交给磊儿做主。看这辰光我也该出发了。”
  他刚才还只是说让张磊去接官,还只是礼仪上的事情,现在加了一句“如何接待都交给磊儿”,那是又放多了一些权限。
  张玥听了这话,便接口问道:“若是磊兄弟做主,是不是得指两个给他跑腿的人?另外若临时涉及到礼节往来,是不是得给点库房银额?”
  张四时道:“回头你让老张给他派个人吧。官面上若需要什么往来,库房里的好物让他问你取用,帐面上给他定个额度,一千两以下不用过问,一千两以上让他和你商量。”
  雪花盐一听就急了,这两个事情,一个是人,一个是钱,真放给了张磊那还不如虎添翼?只是她却不敢开口。
  老太太已经怕了张磊,一时不敢再惹他,却也还忍不住要替张铎争一争,忍着咳嗽说:“老爷,这事不合家规,也不合祖宗成法啊!”
  张四时冷冷道:“张家的家业,是在我手上大发的,将来子孙开宗立祠,我就是最大的祖宗,我这个祖宗说的话,就是家规,就是成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