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章 晨会

  昨夜张玥派素心深夜传话,说了让各院明早卯正时牌前往有道楼,不得迟延之事。张磊虽不知所为何事,但已被点名通传,就让小福庭看着时辰,在寅时将自己叫醒。
  张磊起身时,天还是黑的,待温水净脸、青盐擦牙等一阵忙活后,东边仍未吐白,昨夜神珠楼来了一个婆子,将繁霜一干人等全部赶走,所以现在偌大的乌象院只剩下小福庭一个人伺候着,张磊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长衫,领着贴身出了乌象院。
  院门外晨雾弥漫,天色却还极黑,北园的一切好似裹在梦里,如烟似幻。
  小福庭在前面提着灯笼,照亮前路,张磊踏上压水而建的朱栏木板,绕过湖石堆砌的错落山石,来到神珠楼前。仰头望去,因日出前天黑得厉害,这座三层高楼看不到顶,暗色之中,仿佛一头逼人的雌虎匍匐,虽然静默却故意示人以威。
  张磊因经历了昨晚种种,这时心里不由得想:“她一个‘拖油瓶’,孤弱一人生活在这个腌臜糜乱的家里头,若没有一点手段,让自己显得凶狠一些,怕是日子都过不下去的。”
  曲沃之事不但让张磊记恨,更让他对张玥的人品深表怀疑,觉得一个女人家却会使出那么繁复狠毒的计谋,心肠好不到哪去,但现在回想,张玥其实对自己一直都还可以,“如果她心肠真的够狠,我诈死那次可未必诈得她出来。”
  呀的一声,神珠楼的院门打开了,小福桔提着灯笼引了张玥出来,春天的早上寒意最是难当,张磊看张玥裹在一领厚厚的氅子里,人更显得弱小了,这个出场似乎在印证自己心中所想。
  正出神,就听小福桔说:“大少爷,这样愣愣看着咱大小姐做什么?你们读书人不常说非礼勿视吗?”
  张磊一呆,赶紧收回眼神。
  张玥瞄了他一眼,笑着说:“那当然是因为你家大小姐颜长得好,你家大少爷才看得发呆啊。”
  张磊听得愕然,心想哪有人这样不知羞地夸耀自己“颜好”的?好吧你的确长得真不错,但也不能这样自卖自夸啊!
  “我刚才真是想岔了!什么心肠实软,什么孤弱危怜,都是我自己胡想多了。真面目其实还是在曲沃时的样子!”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
  两人是昨晚约好了要一曲去有道楼的,所以张磊才来神珠楼等她。小福庭和小福桔提着灯笼在前面引着路,张磊张玥在后面并肩而行。
  张玥问道:“刚才你笑什么?”
  张磊本想遮掩过去,但话到嘴边变成了实话,失笑说:“我刚才不知怎么的,竟然觉得你孤弱一人,在这个脏脏糜烂的大宅院里头过日子,才不得不把自己装扮得凶狠些,所以觉得好笑。”
  张玥的眼角幽幽扫了他一下:“有什么好笑的?”
  张磊道:“你怎么可能弱了,你要是放在唐朝,那不是欺夫废子的武则天,就是压弟逼权的长公主,就是我皇明治下这般妇道严苛,你也能逍遥自在,统辖一园,自立一院,你怎么可能弱了!”
  张玥轻轻哼了一声,忽然加快了脚步,小福桔和自家大小姐甚有默契,在前面也加快了脚步,很快将两个男的甩在后头,不在并肩而行。
  张磊有些诧异,问小福庭道:“我说错话了么?”
  小福庭吐了吐舌头:“这我可不知道,应该……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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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园要往久成堂,其实有一条近路——那就是久成堂后面院墙开的一扇小门,可那扇小门是单方向的,只能从里面开,所以两人不得不沿着昨天傍晚的路线,从北园角那个小门前往西园,经过菜园子的时候,小福庭不由自主地瞥了菜园角落里那个茅屋一眼,他从昨天回来到现在还没机会去看一眼他阿大呢。
  进入西园,只见夹道两侧亮着一些掐丝灯笼,在晨雾中照耀着假山与花木,一些花朵已经吐蕊,想必到了胜春时节,这园子一定繁花似锦、非常好看。
  穿过久成堂与西园的那个小门,一转身就望见了有道楼,此时有道楼灯火通明,屋檐下站着一溜的小厮丫鬟,晨寒中呵着白汽,在灯笼下瑟缩着身子,却不敢迈入有道楼一步,从下人们人前拘谨人后就没什么好站相看来,张家终究不是底蕴深厚的久传之家,只是个暴发户,但从下人们冷得再难受也只能在这里忍着,又可一窥久成堂主人积威之一斑。
  张磊就猜这些都是送主子来的,忽然问小福庭:“你家人是不是也在这个宅院里?”
  小福庭没想到张磊忽然问这个,有些错愕地点头。
  就听张磊说:“你回来后一直陪着我,都还没回家呢。待会我进去后你就去见见家里人。”
  “那……”小福庭有些感动,却又迟疑:“那少爷谁来伺候?”
  “伺候什么。”张磊说:“我在里面,你又进不来,又不知道要多久。等事情散了,我自己还不会走回去不成?现在又不是不认得路。”
  “那,那……”
  “去吧,灯笼也提走。”张磊挥手:“估计等我出来,日头也出来了。”
  小福庭十分欢喜,便道别往菜园子去了。屋檐下忍着冻的小厮丫鬟们都听见了,个个羡慕死了。
  张玥本来已经一脚跨入门槛,却又忍不住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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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玥已经脱下氅子,递给小福桔,低声说:“待会如果冷了就披上。”
  小福桔欣然答应了,心想自家家姑娘真好。那边张磊已经大步走上台阶,与张玥对视了一眼,张玥幽幽甩了他一眼角,也没抛落他,两人只隔一个身为,一前一后,转进了屏风。
  跟外头的昏暗一对比,屋内更是亮堂,华衣焕服,满堂幻彩,贵未必贵,富却是真富,婴儿臂膀粗的蜡烛一点不惜地就点了几十根,就听里头有人笑道:“大小姐到了!”
  一个青年男仆快步迎了几步,向张玥请安,张玥微笑着:“清哥真是客气。”
  清哥也对张磊躬了一下腰:“磊少爷也一起来了。”
  张磊虽然不认得他,却也学着张玥的称呼:“清哥好。”
  “哎哟!”清哥慌忙说:“可不敢当。”他脸上却是挂着笑的,便做个请手请两人进前。
  张磊一边挪步,一边扫了眼厅内,这地方昨日刚刚来过,只是今日再来,情状与昨日又不大一样。
  此时厅内两侧皆站满了人,左侧仍然站着以张钜为首的各房兄弟,右侧都是女人,有年纪大些的,有年纪幼小的,想必各房妾侍和她们的女儿,钗红戴绿的,尽都穿着丝绸——这其实是违制的,只是在这大宅院里头,官府也管不过来。
  张磊昨天因第一次见亲生父亲心情动荡,所以没有细看,这时放慢脚步,一步一打量。
  只见正厅正中设有大紫檀雕花案,案上设有半人高白玉捧桃仙翁,仙翁后侧悬着盘圆描金万寿图,两侧各放一个青花缠枝双耳瓶。而案前则放着一张太师椅,太师椅下首两侧及右侧后方各摆着一张檀木雕花圈椅。
  这四张椅子,只有下首右侧圈椅上坐着人,其余三张仍空着。
  坐着那位是一个美艳妇人,肤色极白,如雪如盐,身穿浅绿背甲金色团扣,下着葱花溜裙银线牡丹,颈戴金色玉项圈,头簪璀璨华钗,富气外露,极其张扬。
  张磊就猜,这莫不是那号称“雪花盐”的三姨娘?
  与此同时,厅中众人也看到了张磊。
  一时间,刚刚还笑语欢言的众人纷纷敛声闭气,尤其是昨日没见过张磊的女眷们,齐齐向他望去,那些眼神中或露骨或含蓄、或好奇或厌恶……其中更有一两个竟然带着暧昧的玩味。
  张磊心想这些人不是张四时的妾侍,就是自己的姐妹,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自己!虽然张玥也好几次打趣他,但不知怎么的,跟这几道目光一比,忽然觉得张玥就算调戏自己那眼神也是清澈干净的,再联想起昨晚浴房的经历,让他对张家的家风更加厌恶。
  他鼻端轻轻哼了一下,不闪亦不避,坦然地沿着探究的目光一一回视,面对他的回望,那些人反而不敢放肆了,皆撇开头,作无事状。
  “磊少爷,你且站这。”张磊停住脚,就看清哥让他站的位置,正在张钜的上手。
  张钜怒目瞪了过来,雪花盐的手更是一下子紧握成拳,清哥忙说:“这是老爷吩咐的,磊少爷,您请。”
  张磊也不管别人的反应,自顾自站了过去,就在他以为张玥要站到对面女眷中,却见清哥在太师椅边上安了个绣墩,张玥走了过去,经过雪花盐时叫了声“三姨”,彼此打过招呼后便直接朝绣墩坐下了。
  张磊十分诧异,可想不到张玥也有座位,而且那个位置,可比空着的两张椅子以及邢姨娘的座位更靠近张四时啊。
  不过他这诧异只是一念闪过,很快就想:“这关我什么事!”
  他来张家,不是来争权夺产的,也不是来认亲争宠的,只不过遵守了张玥的约定,还有就是想要找出那个自己不愿意碰触、却又忍不住要找出来的那段隐秘!
  想到这里,张磊闭上了眼睛。
  就听张玥问道:“大太太呢?”
  清哥说:“大太太身体不适,今儿个来不了。”
  张玥“嗯”了一声,没再搭腔。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闹响,有人在门外喊道:“老太太到。”
  一听是老太太,张磊才又睁开眼睛,张四时是自己的生父,那这位老太太,其实就是自己的亲生祖母了吧。
  便见屏风后,两个壮妇抬了一顶轻便的椅子进来,左边随着一个老妈子,手里提着黄铜痰盂,右边随着一个丫鬟,手里捧着安神香炉,椅子上则坐着一个身型瘦削干枯的老太太,她头上戴着长寿松柏的抹额,颧骨如锥高耸,鼻骨结节,看这面相也不是个和善宽厚的。
  软椅抬到太师椅右侧后方的圈椅前停下,左右两边的丫鬟老妈子各伸一手搀扶着老太太,领着她在圈椅上坐下,然而她们扶老太太坐好之后也就退出去了。
  老太太还未坐稳,好几个少年少女簇簇拥拥地上前,一口一个“老祖宗”的,争着请安。
  今个厅内,大太太称病未到,就属三姨娘辈分最长,自是由她领头。她一声问安后,老太太眼皮将抬未抬,过了半晌,才从喉咙底抠出一个“嗯”字,勉勉强强算是应了。
  到了张玥,老太太眼皮都懒得掀,头更偏到一旁,末了还是怠懒地伸出一指,摆了摆,算是应了。
  张磊看着无语,各房却见怪不怪。
  直到三少爷张铎出现,老太太才露出了笑容。只见她抬手拍着张铎的背,摸了摸孙子的皮肉,骂道:“可别跟着你娘吃素!你正长身子骨呢,要多吃些肉食,看把人瘦的!”骂虽是骂,亲近之意却可见一斑。
  张磊正想着是否也要上前拜见时,博古架后传来张四时的声音:“人都到齐了没?”
  众人神色一敛,赶紧各自归位站好。
  就见张四时踱了出来,目光在厅内一扫,先到老太太身边道了声“阿娘安好”,便大马金刀地坐在居中的太师椅上,这一瞬间,这个厅堂仿佛找到了真正的统治者,这个宅院就是他的帝国,这个厅堂就是他的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