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 调虎

  素心这一趟在乌象院耽搁甚久,回到神珠楼,张玥早已用了晚饭。
  她见素心领着个粗使丫鬟提了大食盒过来,打趣道:“磊兄弟才到家,居然就能有来有往了?”
  素心让粗使丫头放下食盒,就将人打发了,这才将乌象院的见闻一一说了,又将那张单子拿了给自家大小姐看。
  张玥一边听着,一边喝着消食清茶,瞥了单子一眼,放下茶盏,走到食盒边掀盖一瞧,冷冷一笑:“挖的倒是一手好坑,可惜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伎俩。”
  素心一听,不由得点头,这些年张宅里明争暗斗此起彼伏,但全无根基的张玥却屹立不倒,个中缘由不仅在于她能够将各种阴谋诡计识破顶回,更因为这位螟蛉大小姐是有真本事的,好几次张家的生意遇到了大难题,都是张玥设法解决的。大小姐不是靠温顺美丽换来老爷的恩宠,而是靠实打实的能耐让家主不得不尊重她的意见。
  素心指着两大食盒问:“小姐,这些东西怎么处置?”
  “晾外面去。”张玥道:“明天把厨房的人叫来,问清楚是谁给的指示后,再让他们当面认领回去。”
  素心点了点头,便让厨娘王妈将东西丢外头,接下来的事情便是要自己代小姐处理了——这等小事,不能从头到尾都让张玥操心。
  王妈一走,素心又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个身影,上前跟张玥低声回禀道:“姑娘,我刚刚在乌象院的浴房外,看到倚翠。”
  小福桔刚刚又给新泡了一盏茶,张玥才端起茶盏,拨茶沫的动作一顿,疑惑道:“倚翠?”
  素心道:“就是三姨太房里,传言说伺候过老爷的。”
  张玥眉头怔了怔,随即明白里这里头是什么样的肮脏伎俩,眉头皱了一皱,茶都喝不下去了,茶盏在几上有些重地一顿:“萱怡堂那边,手段是越来越下作了。”
  小福桔扁了扁嘴:“原本就是小吏家出来的,能大气到哪去?”
  张玥掐了小丫头婴儿肥的脸颊一把,失笑道:“你家小姐还是商贾出身呢。”
  “那怎么一样。”小福桔说:“大小姐是老天爷给的贵气,生在帝王家是个公主,就是生在乞丐家,那迟早也会做回公主去。”
  张玥噗嗤一下又笑了,原本因听了那些下作手段引起的心情不适,一下子烟消云散,笑着说:“看不出啊,咱家小福桔拍马的功夫这么炉火纯青,拍得我又想笑又想骂,又骂不出口。”
  小福桔说:“我可不是拍马,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呀。”
  这下子不但张玥,连素心都没忍住笑了起来。
  神珠楼的这些大小丫头里,素心是跟张玥熬过一段艰险日子的,所以气度沉稳心思细密,小福桔到张玥身边的时候形势已稳,所以被宠出几分娇惯来。
  等笑过了,素心才问:“姑娘,这事该怎么处理才好?”
  张玥喝了一口清茶,悠悠道:“先不管,且看着吧。美人计虽然难当,可他要是过不了这一关,那格局终究还是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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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磊不知道水中缠绕过来的少女叫做倚翠,更不可能晓得她背后有过什么故事,只是少女温香袭体的时候,兽欲几乎就要主宰身体的行动了。
  然而在那间不容发的瞬间,他脑子里电光一闪,进入乌象院以后接踵而来的几个暗坑在脑海里一晃而过,他不知道这背后是不是有阴谋,然而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敢用手触碰对方,一个手肘就将少女给撞开了,喝道:“滚!”
  这一肘将倚翠撞得呆了,碰撞到的地方好生疼痛,脑中更是羞耻,明明刚才发现少爷都有反应了,怎么还……
  就听张磊冷冷道:“要我把你扔出去吗?”
  倚翠又是羞恼,又是愧涩,逃出浴桶去了。
  看见人出去了,张磊才暗中松了一口气,跳出浴桶,在旁边冷水池里舀了一瓢冷水,不顾春寒当头浇下,浑身一个激灵,这才冲淡了那股内火。
  他草草洗漱了一下,然后就抹了身子出来。
  出了浴房,外头候着的两人,小福庭一脸惊疑,繁霜则带着尴尬,却还是说:“少爷,卧房已经收拾好了,且去歇息吧。”
  张磊怕那里面又有什么坑在等着自己,他虽然不怕却也厌烦了,就说:“福庭,去把铺盖拿了,我今晚到书房睡。”他来乌象院后,出于读书人的习惯,第一眼先去看了书房,知道那里有一张罗汉床——古时候也叫弥勒榻——把茶几撤了勉强可以睡觉。
  繁霜急道:“书房到处都漏风,那弥勒榻又冷又硬,哪里睡得了人?”
  张磊道:“风寒可以苦我心志,冷榻可以锻我筋骨,所谓动心忍性,方能增益不能。”
  在张四时发家之后,张宅的一等二等丫鬟都有请人来教导过的,所以日常言语、行走规矩能向一些仕宦之家看齐,但底蕴的浅薄终究改变不了,繁霜又没正经读过书,哪里懂张磊在说什么?还想要劝,张磊已经径朝书房走去了。
  这乌象院因原本是待客、度假的地方,所以连这书房也是华而不实,书架上的书徒有鎏金镶银的奢华,选本却都是大路货,且窗开朝花园,墙作百页木,果然四处都漏风,在这春寒料峭的晚上,站久了都难当。
  张磊盘膝坐在弥勒榻上,身子越来越冷,心却因此越来越静,慢慢地酒肉美色的影响都被这股寒意冻光了,将今晚发生的事过了一遍,心想:“不能这样下去,否则我就算不掉坑里头,每天都来应付这些算计,哪里还有时间读书?”
  小福庭已经小跑着将铺盖抱了来,还点了一个小厮抱着另一床棉被——如今他已经能叫得动人了——到了书房就开始搬茶几、铺床榻,一边说道:“少爷,我怕书房太冷,让多拿了一床被子过来。我还叫人拿了炭盆来。”
  他手脚伶俐,很快就将弥勒榻布置整齐,张磊摸摸铺盖很是厚实,心想今晚就算漏风应该也挡得住。
  这时繁霜亲自带个粗使丫头拿了炭盆来,一边置放一边说在这个书房睡觉的各种不好,想劝张磊回卧房睡。
  张磊等她们把东西都弄好了,才指着她跟小福庭道:“你们两个去神珠楼走一趟,替我跟玥姐姐回句话。”
  小福庭便应道:“少爷要跟大小姐传什么话?小的听着呢。”
  张磊道:“你替我跟大小姐说,我是清贫之家养大的,这些富贵排场虽然很好,可惜我却一时不能习惯,请长姊明天另选几个粗笨的人来,如果一时不得人,那就不用麻烦了。这个院落我自己打扫归置,只要每天给我送点吃食就好。”
  繁霜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忙道:“少爷,您是少爷啊,怎么能做这些下人做的功夫。”
  张磊道:“古人说的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晨起读书、洒扫门庭,那本来就是我们读书人该做的事情。”
  繁霜还要再劝,张磊指着外头道:“出去。我要睡觉了。”
  他说完就躺下转向里侧,不让繁霜有再开口的机会。
  小福庭已经微笑着退了出去,繁霜也不好再待着,退到书房外头,小福庭道:“我这就去办少爷交代的事情,繁霜姐姐跟我一起去么?”
  繁霜不太敢去见张玥,就说:“这么晚了,怕是大小姐已经歇息了,不如明天再说。”
  有个一晚上的时间,或许自己的后援就能设法转圜局面。
  小福庭说:“那我先去,繁霜姐姐明天再去吧。”
  繁霜忙叫道:“小心冲撞了大小姐歇息,你吃罪不起!”
  小福庭一边走一边笑道:“我是奉少爷的话去办事的,真打扰了大小姐休息,挨揍也是心甘。”
  他一边说一边就朝院门走,繁霜拦不住也不好拦,只好跟着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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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玥并未歇下,她等着乌象院的消息呢,所以小福庭他们没费力就见到了大小姐。小福庭把张磊要传的话说了一遍之后,张玥又问他今晚乌象院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件件地细问,一个细节都没放过。小福庭也不添油加醋,只是照实说了。
  神珠楼的会客厅不算宽敞,却也不局促,然而繁霜这会却手也不知道放哪里、脚也不知道放哪里,有张玥在,小福庭回话的时候她是不敢打断的,只能任由他一桩桩地摆出来,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层一层地扒掉衣服,直到全无遮掩诸丑尽示于人。
  好容易等小福庭都说完了,张玥一时也不开口,只是淡淡地看着她。繁霜只觉得手脚发软,冷汗都下来了。她做的这些事情,瞒得过别人,如何瞒得过大小姐的眼睛?
  好一会,张玥才开了口,随着她眼神示意,素心将那张单子拿给了繁霜看,张玥道:“这单子磊兄弟没签,我也没法签,你拿回去吧,谁开出来的,让谁签去。”
  繁霜看着那张纸,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素心就直接把单子塞到了她手里。
  张玥又说:“回去收拾收拾,乌象院只留小福庭一个。其余的人,该往哪去往哪去。”
  繁霜急道:“大小姐,我们是三姨娘安排来伺候少爷的,您……”
  张玥的眼睛扫过来,繁霜就不敢说话了,她要再敢犟嘴,旁边王妈说不定就会拿手掌抽她嘴巴。家里在神珠楼吃了明亏暗亏的下人,至今为止可没一个能把场子找回来的。
  “这北园向来是我在打理的,以前是,今后也是。”张玥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出门在外的这段时日,三姨好心帮我照拂了一二,你去跟她说,我承情了。可我既然回来了,往后这北园的规矩便照旧了。再则,老爷傍晚的时候说了,磊兄弟刚来,若有什么不习惯的,都让我照拂着点。如今磊兄弟不习惯你们的这些富贵排场,那我就按老爷的吩咐,就着他的习惯,替他重新安排安排。”
  她说着,看向厨娘王妈,王妈就知道大小姐要自己去监视这些人“撤场”,便催着繁霜小福庭道:“走吧!大小姐要休息了。”然后就押着她们走了。
  临出门,小福桔叫道:“别忘了带走门口那些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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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这些人,素心道:“磊少爷真是好样的,”
  小福桔道:“那是,在曲沃的时候,他可把咱姑娘都诈出来了。虽然最后还是比不上咱姑娘,但也算很不错了。”在小丫头心里,自家小姐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了,那磊少爷能在自家小姐手下过两招,那也算是能人了。
  张玥道:“以后叫磊少爷也行,叫大少爷也可,看场合,但对张钜、张铎他们,全都改口,叫二少爷、三少爷。”
  素心啊了一声:“这……”
  张玥道:“这是老爷的意思。你们照办就是。”
  素心道:“萱怡堂那边肯吗?”
  “萱怡堂那边我们管不着。”张玥道:“我们神珠楼管好自己就好。”
  小福桔拍手道:“那样三姨娘、大少爷——啊,不对,二少爷,哈哈,她们不得气疯了。”
  素心又说:“那乌象院那边,姑娘想怎么安排?”
  “我看磊兄弟的做派,应该也不需要多少人伺候,小福庭应该能留。粗使丫头、看门婆子都好办。”张玥想了想,说:“就是掌院的大丫头人选……嗯,我记得上任盐运使(坊间对河东都转运盐使的简称)卸任的时候,留下不少人的。里头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看举止是挺沉稳的。听说又不是房内贴身用的,应该没掺和多少房中秘事。”
  大明朝是流官制度,尤其是地方官员,几乎就没有在一个地方呆到老的,所以到了一个地方,除了自家带的仆役外,也会就地雇佣买卖些下人增补家用,等到卸任,这些下人有会带走的,但也有会遣散的。
  最近盐运使两任交接,上一任盐运使卸任的时候遣散了不少人,这些人也有早就被人预订走了的,也有流入人牙行待选的,像张宅这样的大客户,人牙行自然会挑好的来给各房各院过眼。
  素心想了想说:“我记起那个人了,模样、性情倒是不错,就是太老了。”
  丫头做到二十出头,那是“超龄”了的,所以其它各方面条件虽然都还好,却就是荐不出去。
  张玥道:“你明日去打听打听,若其它地方都清白,又还没人订下,就问牙行买了来。另外再问问磊兄弟,如果小福庭堪用,以后就给他二等小厮的份例。其它的粗使男女,你去帮忙挑就行了。”
  素心一一应了,小福桔便要伺候张玥休息,忽然久成堂那边来了人,来的还是张四时的长随男仆,张玥不得不见。
  那男仆进门,素心向他福了福,叫道:“清哥儿好,这么晚了还来跑腿,可辛苦了。”
  那清哥笑道:“素心妹子跟我客气什么。”
  这人二十出头,眼角还带着两分妩媚,但收了笑意就显露出精明强干来。
  明朝的员外少爷们普遍都养小厮,也算是种不可言说的潮流,张四时前前后后也养过七八个,个个都唇红齿白、清秀无比的,然而小厮们一到年纪(通常以变声期为界)就要打发走的,只这个清哥留了下来,转做了长随,他是从张四时床榻上下来的,所以信任不比他人,在男仆里面,都赶得上当年还没被贬时的张盛了。
  但清哥再怎么得信任,在张玥面前也不敢拿乔,恭恭敬敬行礼后说:“大小姐,老爷传话,明天一大早要跟家里人交代点事情,然后就要出一趟远门,大小姐和磊少爷也不能缺席。”
  张玥皱了皱眉,将素心小福桔在内的所有人都遣走了,才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清哥说道:“是王总督派了人来,说有事要跟老爷面议,没露口风,老爷也不敢多问。”
  这大宅院关起门来,张四时便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可一打开门庭,到了王崇古面前,他再有钱也只是一介商贾,有时候口都不敢乱开的。
  张玥沉吟道:“莫是马市出了什么问题?”
  “真不知道啊。”清哥说:“派去暖床的婢子多探了一句,差点被赶了出来,我们就都不敢再探了。”
  张玥又问:“这次可需要我随行么?”
  王崇古对张玥十分赏识,每次去王家享受到的都是外孙女般的待遇,有一些话张四时不好说,还得张玥来开口。
  清哥道:“王总督指定要到的日子很急,本来老爷应该立刻走的,老爷拖了一夜,如此一来就更急了,一路上都得骑马,还得接力换乘。老爷说大小姐才回来,再这么出门赶路怕得累病了,所以这次就不带大小姐了。”
  “行吧,我知道了。”张玥道:“乌象院那边,我会派人去通传的。辛苦你了。回禀阿大,让他也早些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