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诈尸

  城南老屋是曲沃邓家停尸的地方,这里已经颇为破败,不大住得人,但族中哪家有人过世了,发丧便在这里做身后事,免得惊扰到家中的老人稚子,也权当是给去世的人一个安身之所。
  因平时没有人看守,只一把锁锁了没有人管,早已是四面破洞漏风,瓦面穿孔漏雨。当风穿堂而过时,还会吹出“呼呼”的阴冷之声,平时没事绝不会有人到这附近来。今夜的老屋更显诡异,春雨下着,云遮了月,夜黑得伸手不见,老屋之中还传来了一阵一阵的小女孩哭泣之声。
  暗夜当中,远远就听见有小女孩的哭声传来,那小女孩哭一阵,停一阵,口中“呜呜”之声不断,在城南巷陌之间回荡飘散。
  张玥踩着被雨水打湿了的路,走到那一点灯光映照着的地方,只见老屋中跪着一个麻衣小女孩的身影,屋子正中间摆着两条板凳,板凳上架着一口棺材,板凳旁边还有个大水盆,接着屋顶破口垂下来的淅沥雨滴,小女孩对着那口棺材,一边烧纸,一边抽噎。
  张玥站在老屋之前,身边福桔提着灯笼,身后跟了淳叔师徒三人,在门口停顿了片刻,她才迈了进去。福桔和淳叔跟了进来,屋子太狭窄了,淳叔的两个徒弟就在外头屋檐下躲雨。
  邓淼听见有人来,有些惊疑地抬起头来,今天大哥忽然暴死在城内客店里,二哥福伯将人拉到老屋,还只来得及在棺材铺买了一口薄棺,按二哥的意思这事且低调些办,最好别让噩耗惊动了正在病中的祖母,亲戚朋友也有知道的,但邓家如今的处境,主动来吊丧的也没几个。怎么这大晚上的,还有人来?
  今晚是邓淼自告奋勇地要来给大哥守灵,二哥在家照顾老祖母,入夜后福伯也来了,就在隔壁屋睡着,邓淼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叫福伯时,就听来人说道:“我与你哥哥有亲眷之谊,惊闻噩耗,特来凭吊,还望节哀。”
  听来人说话斯文有礼,邓淼害怕去了几分,她擦了擦泪水,虽然年龄尚稚却礼法不失,便向张玥还礼,说道:“大姐姐有心了。”
  屋内灯光昏暗,又有一口棺材,福桔心里发毛,原也不敢靠近,张玥却缓缓走了过去,福桔没办法,也只好跟紧自家小姐。
  棺木单薄,里头躺着一个男子,棺盖半掩,只推到邓磊胸口的位置。灯光下瞧不清楚棺材里的模样,这时候也不好将灯笼打在死人头上照着看,再说福桔双腿都已经有些软了。
  张玥此番前来,说是吊唁只有七分是真,还有三分是来探视——来曲沃后的这番布局,把对方一步步逼入绝境,却不料在最后关头对方宁死不屈,竟然选择自尽,这是张玥始料不及的,因此且不管事后会被张四时如何责罚,只以本心而论,张玥对邓磊是抱怀愧疚的。
  但她为人谨慎,不亲眼看见邓磊的尸体一眼总还有几分疑虑,只是死者为大,对方既是养父的血脉,虽然还没认过亲,算算也是自己的兄弟,派下人粗手莽脚地确认死者身份,为免对死者太过不敬,实在不宜,所以干脆就自己来了。
  忽然“咔”的一道闪电掠过,电光从屋顶破洞映进来,在棺中男子的脸上闪了几下。
  棺中男子的脸上毫无血色,脖子上还有一道红得刺目的印子,但是这些都不掩他五官中的英气。邓磊长的五官端正,三停匀称,只是此刻肤色惨白,人长得越是俊雅,在电光之下就越显诡异吓人。
  福桔刚才壮着胆子仔细看了一眼,但马上就吓得捂了眼睛,低声说:“小姐,没错,是……是磊……是邓公子。”
  这时闪电又划啦着连续闪耀,福桔是不敢再看的,张玥却还瞧着,只见棺中青年犹如一块破碎的钧瓷,清贵、冷冽而令人惋惜。
  这个人是这段日子一直算计在心头的,不料真个第一次见,却是隔着棺材阴阳殊路了。
  张玥叹息了一声,心中愧疚更浓了,正要回身,忽然想起了什么,人僵在哪里好一会不动弹。
  福桔在她身边,最能察觉小姐的变化,有些担心地问:“小姐,怎么了?”
  张玥沉吟着,忽然问道:“淳叔,上吊而死之人,淤痕一般在什么位置上?”
  跪在一边的邓淼心里奇怪,心想你探访就探访,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
  那边淳叔已经说:“在喉软骨下方,若是男子在喉结之上,女子在相同位置。”
  张玥心道:“刚才电光一闪之下……淤痕的位置似乎不对!”
  在这暗夜之中、破屋之内、棺材之旁、死人之侧,也不知道她是不怕,还是心性压得住恐惧,竟然转身走上两步,手就往棺材里探去。
  福桔一惊:“小姐,你做什么……”
  那边邓淼也是一惊:“你做什么!”
  两人说着同样的话,心情却是不同的,福桔是惊讶,邓淼则带着愤怒。
  然而话都还没说完,就见到棺材里伸出一只手来,把张玥刚刚要探进去的手给抓住了。
  老屋里福桔邓淼同时尖叫了起来,两个女孩一起软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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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玥却反而不怕了,抓住她的手很冰冷,但毕竟是带着活人体温的冰冷,不是死人那样的冷硬。
  棺材里头,邓磊也睁开了眼睛,两人四目相对,昏暗中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五官容貌,但一里一外两双眼睛却同时在对方心里刻了一刀。
  淳叔上前一步,看清楚了棺材内外的情况,不再担心,反而后退了一步。
  福桔惊魂初定,叫道:“小姐,这……这……”
  张玥道:“你们出去一下,我跟邓公子有几句话说。”
  淳叔过来搀了福桔一把,又将臂膀拦在企图上前的邓淼身前。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邓淼吓得厉害,但对哥哥遗体的关心还是压过了害怕。
  张玥道:“桔儿,你带邓姑娘先出去。”
  福桔这时已经猜到了几分,恐惧渐去,便来拉邓淼,
  邓淼大喊道:“你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福伯,福伯!”
  福伯闻声赶来,却被挡在了门外,邓淼也被推到隔壁去了。
  老屋里头再无第三个人,张玥轻轻笑道:“公子真是好手段,竟把我诈出来了。不过你要见我,跟我家大管事说一声就行了,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她察觉邓磊还抓紧了她的手,又笑道:“怎么,我人都在这里了,还不肯放手么?”
  屋内光线本来就暗,何况张玥多数时刻都背着光,邓磊看不清她的脸,也不放手,爽了下喉咙,才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张玥微微抬头,老屋屋顶破了个不小的天窗,这时雨停了,乌云飘开,露出不完整的月亮来。
  “这个问题,我该如何回答……嗯,在这个世界上,我应该是小宛,后来改名叫张玥,是晋南首富张四时的大女儿……你没听他们都叫我大小姐么?如果你承认自己的血脉,那我还是你的姐姐。邓公子,或者磊少爷,你……可以放开我了吧?”
  这时屋内只他们两人,邓磊也不怕对方一个弱女子跑了去,甩开了她的手,问道:“张家竟然派了一个女儿来理事?”
  张玥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轻轻一笑:“这些个家务事,回头你到了晋南就会晓得了。”
  邓磊道:“那么陈客商之诈、贾师爷之逃,还有衙门口的怂恿、公堂上的起哄,也全都是你安排的?”
  张玥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准备这么躺在棺材里跟我说话么?这是你邓家的老宅吧?这般待客不觉得无礼么?”
  邓磊道:“屋子已经破得不能住人了,我这个人……我什么也没有了……落得跟死人差不多了,棺材里外,对我没什么区别,再说,你算是客人么?而我……我现在还算是邓家的人吗?”
  “你本来就不是邓家的人啊。”张玥道:“这一点,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血脉虽重,礼法更重!”邓磊刚才虽然在质疑自己,但被张玥一说他不是邓家的人,又不乐意了:“邓氏养育了我十九年,就算我不是邓氏亲生的,那也是邓氏养子。养育之恩重如山,不管血脉如何,在我心里,我永远是邓家的子孙。”
  张玥淡淡道:“可惜邓御史似乎不这么想啊,他连药都不让你喂他了……”
  这一刀正中邓磊的痛处,他猛然从棺材里坐了起来,怒喝道:“住口!你给我住口!”
  没了闪电,却多了月光,阴光凉冷,映射在他的脸上,这张脸便如月色下的青瓷,虽然有着北地男儿的英挺,却又夹带了一股书卷的韵味。
  因知邓磊未死,张玥心中愧疚尽去,这时已能放松心情欣赏这张漂亮的脸来,心道:“古人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概就是看到这样美男子时的感受吧。”
  似乎察觉到对方眼神有异,邓磊也望了过去,皱眉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换了别的女子,在看颜好男子时被对方察觉,不免要忸怩掩饰,张玥却落落大方地笑道:“孟子说: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美色当前,我没忍住,多看了你两眼,别见怪。”
  邓磊一下子呆在了棺材里,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你……你这是在调戏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