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上屋抽梯

  邓磊冷冷地看着张家这位大管事，不开口，不说话，不反驳。
  先前邓磊听了邓森说起自己去浮山县期间，曲沃发生的诸般事情，就觉得其中大有蹊跷，似乎有人布了一个成型的套子让邓家往里面钻，但整个事件思索下来却还有一个关键点没有解决——他寻不着幕后的敌人是谁。
  可是这时听了张大管事的话，他猛然有悟：难道整件事情背后的主导者，便是张家？对方布下这么复杂的局面，难道真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回去？
  眼角一扫，陡然间看到腰间那块玉牌——这块玉牌不算顶级好玉，雕工也非名家之手，正面雕着春水夏云，北面雕着秋月冬雪——那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所以不管处境多么艰辛困苦，他都从未生过典当此物的念头。
  他心里隐隐约约晃过一个名字，似乎什么时候曾听人说过，只是不大确定，便开口问道：“你们张家……那位老爷……叫什么名字？”
  张家大管事有些奇怪邓磊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随口答道：“我们老爷姓张讳四时，字子时，号凤石……”
  邓磊只听到“讳四时”脑子就嗡一声响，后面的言语再没听进去。
  如果说张家大管事第一次进门让他有了五六分怀疑，见到那荷包后他已经信了七八分，则在牢里听了邓志的两番言语后，不管自己怎么去拒绝承认，内心深处也已经对那事信了九成九，然而还有那么一线妄念，让他不愿意去正面这件事情。
  可是此时确认了张家老爷的名字，捏着玉牌的手青筋都暴起了。
  所以，自己的确不是邓家子！
  所以，自己的确是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的儿子！
  母亲留这块玉牌给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那个人，做了这么多的事，果然就是为了把自己接回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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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家大管事那边，听邓磊问了自家老爷的姓名，以为他已经心动了，便在那喋喋不休：“磊少爷啊，若你当初答应跟我回去，你们邓家哪有这么多是是非非？也许此时邓老先生早已出狱，邓家老太太也不会病倒，邓家儿不用整日整夜担心受怕，邓家女不用怕自己一觉醒来就被人押去抵债……而磊少爷您更不会丢了童生资格，毁了大好前程。对不？”
  张家大管事眯着眼，微笑着，语气轻缓，不带半点胁迫味道：“所以啊，邓家也不认你了，这曲沃、这邓家，都已经没了磊少爷您的存身之地，又何必留在这里受这等闲气？如早日跟我回晋南张家罢。”
  是啊，此时此刻，邓磊似乎已经别无选择了……
  只要把头一低，不能解决的事情也许就解决了，过不去的坎儿也许就过去了……
  然而……就要这样被人逼着去那个张家？那个不知道什么境况的张家？
  他要低头的时候，却觉得脖子硬得难受！
  男子汉大丈夫，可以一时低头忍辱，却怎么能委屈得不明不白？！
  “磊少爷，磊少爷？”
  张家大管事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邓磊正开口要质问对方，忽然心里又是一动：“布下这个局面的人，真的是他？”想想这位大管事第一次来邓家的时候，他的言行风格，似乎和这两日自己的所遭所遇，其幕后人的行动风格，大不相同。
  “磊少爷啊，你看我说的口水都干了，您到底怎么说，给我个准话啊。”
  邓磊还没说话，旁边邓森已经忍不住了，怒道：“什么准话，准话就是让你滚！”
  大管事呵呵两声：“年轻人不懂的和光同尘，顺势而为，是要吃大亏的！再说了，这事是磊少爷的事情，和邓二公子你又有什么关系？”
  邓森被他说得胸腔一堵，有些慌张地望向了哥哥。
  邓磊捏着玉牌的手已经松弛了下来，重新目视张家大管事：“冰炭不同器，寒暑不兼时。道不同，不相为谋。大管事，你请回吧。”
  邓森大喜，而张家大管事则愣住了，随即冷笑道：“磊少爷，你真要如此？”
  邓磊不语，但脸上的神色显然是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大管事嘴角皮肉都有些跳动了：“磊公子，我方才说话客气，但你也不要以为自己就有多金贵！张家不是无后，我家老爷好几个儿子呢，并不一定要你回去才有人继后香灯。你要讨价还价可以，但想把价码开到天上去，呵呵，小心抢不到肉饼，连馒头也丢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邓磊指着门口：“请吧。”
  大管事大怒拂袖：“嘴上死硬，可别等我出了这道门，叫你后悔莫及！”
  他手既拂袖，脚也开走，然后出了门两三步就慢了，左等右等不等邓磊来追，心反而有些慌了，要回头自然是不能回头的，可这般回去，却也无法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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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走了张家大管事，邓森心头一爽，但一回头，想起当下处境，又不禁发愁：“哥，你说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办？”
  父亲还在牢里生死未卜，羊羔利的债务两三日内就得结，不结小妹就要被人拉去，到时候祖母肯定也熬不住了。他左思右想，实在是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
  看哥哥时，只见他在这狭促的房间内来回踱步，过了半晌，只听他用极其低沉的声音喃喃：“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邓森一脸不解地看向邓磊：“哥，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邓磊停下脚步，说道：“之前我一直没想通，到底是谁花了如此大的力气，把我们逼至如此境地。刚刚那张家大管事一来，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邓森脑子一闪：“难道是张家？”
  邓磊没回答他，而是继续踱着步，边踱边缓缓说道：“他们对你……不，应该说是对我……嗯，这是上屋抽梯之计。”
  邓森道：“上屋抽梯？”
  邓磊道：“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此之谓上屋抽梯。”
  邓森是读过书的，邓磊说的虽是文言他也都听得懂，然而又完全听不懂。
  他重复了一句：“上屋抽梯？”
  邓磊瞥见弟弟的神色，知道他没明白过来，便耐心解释道：“那个陈姓客商看准我们缺钱且危急万分，便趁着我去浮山县那段时间找上门来，用三千两作为诱饵，又提供了种种方便，这就叫‘假之以便’，是给你递了梯子。你拿到了梯子后，对方又安排人手，对你步步怂恿，在衙门口趁你心乱，在公堂上起哄教唆，竟让你脱口说出不当说的话来，这些就叫‘唆之使前’。到了这个地步，你已经上了屋楼。而你一上楼，对方就抽梯。
  “我们行贿官衙的丑事东窗事发，邓家声誉也因此折损，对方一定早有安排，让事情迅速播散，使得曲沃父老皆以为耻，亲朋好友皆再不愿与我们往来，士林恐沾惹我们的污名，往日还盼着邓家能东山复起的趋奉之辈——比如赵员外——也都避之唯恐不及，让我们邓家外援尽丧，这就叫‘断其援应’。
  “而欺骗我们的陈客商失踪，卷了三千两银子的贾师爷无影，债主逼迫上门，父亲性命垂危，而我功名无望，邓家负债累累，祖母老病垂危，你与小妹孤弱待宰，到了这个地步，便是陷入死地了。这一连套的阴谋做下来，便是上屋抽梯之计。”
  邓森听得有些发呆：“哥，你怎么懂得这些？”
  邓磊道：“书里有写啊。”
  “是、是吗？”邓森听到这里心想：“我与你一起读的书，又同是父亲教导启的蒙，怎么我就不记得这个？”
  邓磊道：“这是无名氏所撰《三十六计》中的并战计，书房左侧架上倒数第三卷。”
  邓森读书只关心圣贤“修齐治平”之语，哪里想到书卷里还有这么繁复的谋划、人世间还有这么阴毒的图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说道：“世上竟然有这么恶毒的人？但对方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做了这么狠辣的局面，为的又是什么呢？”
  “是啊，为的是什么呢？”邓磊道：“我先前一直弄不明白的，就是这个。若说只是为了整死邓家，其实不用弄得这么复杂。所谓上屋抽梯，抽梯之后，不是为了让上屋之人死在上面，而是要对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上下不能之际被迫答应往日不可能答应的条件，这是逼降之计，不是杀敌之计。”
  “逼降？”邓森道：“他们要逼我们做什么？要我们答应他们什么条件？”
  这个问题，邓磊就没回答了，只是说：“对方将我们逼到这个地步，连面都不露，就要我邓磊屈服，嘿嘿！也为免太作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