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咱这买的不是书

  永乐大学士解缙曾作诗云:春雨贵如油。
  这春雨不仅下起来金贵,其酝酿的过程也是极其漫长。雨还在东海上,龙云带雨来尚且要三五日,天气却是早早地闷了起来。水汽被山尖的日头一晒,把曲沃困成一屉蒸笼包子,还带起一股久蒸不熟的腥臊气。
  张玥一手托着腮,斜倚着桌,看着福桔这个圆脸丫头把包袱挪到自个儿面前,细细地解开,头一个便捧出了藏经色象耳三足宣德炉,在屋子的东南角摆好,再挑出一根细细的香枝燃上,让丝丝缕缕的青烟飘散开来。
  圆脸丫头燃好了香,又回到了包袱前,一边解一边抱怨:“这曲沃虽说是个县城,可这破烂地方那有堂堂一县的气象?!亏我们还带了好茶叶来,用那泛黄井水一泡却是要废了。床也是破床,还不如咱们家三等杂役的,早知道该拾掇两张新棉花的被子,给小姐铺上。此间被褥既硬且臭,可不知道熏香能不能薰进去……”
  听着福桔碎嘴地抱怨,喝着那“泛黄井水”泡出来的茶,张玥神色却悠然自得。
  水其实没那么糟,茶好茶坏,被褥是否齐整软绵,她此刻也不甚放在心上,生活享乐的事情,有那一群“挑剔”的丫鬟安排也就够了。
  “报。”门外传来了一个男声,“禀大小姐,淳叔回来了。”
  张玥抿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轻道了一声:“快请。”
  一个中年男子推门进来,给张玥行了个礼:“大小姐。”
  “淳叔辛苦了。”张玥赶紧还礼。
  圆脸丫头端上了一杯茶:“淳叔,奔波了一天,定是累了,快喝口茶喘口气。”
  淳叔仰头把茶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
  张玥等淳叔那一口气舒完,才开口问道:“打听得如何了。”
  淳叔笑了笑:“都打听清楚了。确实和酒楼里听到的差不多,邓家的事情县城里早就传遍了,甚至茶馆里头,连奸生子的事儿都传开了。巷议口碑之中,十有八九倒是为了邓大人叫屈,堂堂京官御史,因仗义直言罢黜官衔,却再次因族田案卷蒙冤入狱,本来众人皆为之抱不平。不过因后院奸情的传闻闹起来,很多人又墙头草吹风两面倒了。”
  张玥的眼角稍稍挑了一下,语带不屑:“市井坊间之谈,掀不起风浪来。邓家呢?邓家现在如何?”
  淳叔道:“邓家的事不难打听。全城的人都晓得,那位大少爷在晋南的风评极好,世人皆称其若岩岩孤松、傀俄玉树。可在大管事去张家闹了一场之后,那位大少爷就被邓家老太太撵了出去。如今借住在鸿升客栈,每天带着弟弟邓森奔走筹钱。”
  “筹钱?”张玥轻声询问:“莫非邓家在曲沃还有什么富贵的朋友?”
  淳叔摇头:“邓家在曲沃并无什么富贵朋友,不过据说他们家还有一套四十本的宋版书,还算值些银子。”
  “四十本宋版书,在京城还卖得个几千两银子,算是不大不小一个生意,”张玥颔首点评着:“可这曲沃,临近宣大、晋南,武风盛商风浓,又有几人读书?怕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淳叔笑道:“大小姐慧眼明鉴。这四十本宋版书,在曲沃确实卖不出价钱,邓磊已经赶马出城,听说是去外县找门路。”
  张玥两指拈起茶杯,晃了晃,又放下:“这位大少爷算得上赤子之心,对‘父亲’也算尽心,可惜……”
  “可惜什么?”旁边圆脸丫头没忍住口追问。
  张玥却不回答,又问:“这邓大少爷可知晓了他自己的身世?”
  淳叔猜测着回答:“按照我的推算,应是知道了。回来前我去过一趟曲沃大牢,使了些钱问过狱卒。被老太太撵出来的那一夜,这位邓大少爷就去过牢房见邓御史。出来之后失魂落魄,脚步打旋,之后又被大管事找上了门……”
  之后的事情淳叔没有说,但是张玥也就猜到那位大管事会说些什么了。
  不过大管事显然也没达成目的,否则就没有张玥这一趟曲沃之行了。
  张玥此刻接手,却比原来难上了十倍、百倍。
  邓家虽然将邓磊赶出家门,邓磊却还在为邓家奔走,显然人被赶了,心却还在邓家。甚至大管事的一连串行动,很可能反而激发了邓磊对张家的恶感。
  要将邓磊强行带回去不难,但出发的时候张四时交代了,这一次是要让邓磊回去“认祖归宗”,将人绑回去不是个事。
  而要让他自己愿意回去,诸般事情,桩桩件件都是难事。
  福桔也想到了许多事情,想起大管事留下处处烂尾的手笔,忍不住骂了一句:“大管事这一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张玥站了起来,在房中踱步,房子窄小,只容七步有余,来回十五步后,她内心已经定妥了一套连环计。
  她低声与淳叔说了一番话。
  淳叔听着听着,一开始面无表情,听到后来,忍不住道:“大小姐,你这样做,那一位……磊少爷,将来如果真的回了张家,也要怨你的。”
  “家里头怨着我的人还少么?”张玥淡淡道:“也不缺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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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曲沃到浮山县,相距两百里有余,邓磊必须马不停蹄的来回奔赴才行。
  当日邓磊租借了一辆马车,冒雨赶到浮山县。虽然有泰兴当铺掌柜的引荐书信,但舍脸上门兜售古籍,仍然是颇辱斯文之事。邓磊强忍着内心的烦躁,在下手看着赵家老爷翻看自己带来的那本宋版书。
  赵家老爷长着一张圆脸,逢人都是笑,看到宋版书的时候眼睛亮了亮,听见还有成套四十本的时候又现出喜色来,等坐下叙话,听说邓磊是曲沃那位有名的进士邓御史的儿子,赵老爷连忙道声怠慢,让人换上好茶,再问邓磊科考如何,听说他位列曲沃案首,秀才功名唾手可得,举人进士指日可待,赵老爷哎哟一声,人都站起来了,跳着把几个儿子都叫出来,让他们与邓磊多亲近亲近。
  “家父当年南下晋南,做那盐业买卖,却也知道在咱们大明朝,商贾乃是贱业。”赵家老爷指着几个若童生打扮的儿子说:“所以发家之后,并不觉得有钱就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吩咐了以后家里头要且商且读。两个儿子,我是老大,让我经商,舍弟则去读书,可惜舍弟没那天分。到了犬子这一辈,总算有了点出息,我家老大已经过了府试,可惜上一轮的院试没过,可比不上邓贤侄了,以后得空还请贤侄多指点指点。”
  明朝科举,第一重难关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轮,三轮通过便能点秀才,算是进了士林的门槛,邓磊是县试第一名,叫做案首,按照惯例,各县案首就没有点不中秀才的,这是学霸的象征,所以赵家老爷一听邓磊是案首马上刮目相看。
  更别说邓志还是进士,又是御史清流,眼下虽然落难,但在大明朝,御史清流就算被贬官流放,可只要有个进士身份在,只要一朝风云变幻,随时都可能东山再起。
  浮山和曲沃毕竟隔了一县,邓家的“丑闻”在曲沃闹得沸沸扬扬,浮山县这边暂时却还没听说。
  赵家老爷自称爱书成痴,又感念邓御史的风骨和邓磊的孝道,直接开出了一百五十两每本书的高价,四十本全包了。
  邓磊感恩不已,又请赵老爷派个人跟他一起回到曲沃取书支银,赵老爷欣然道:“还派个什么人!老夫跟你一起去。”
  当下让人去收拾收拾,他儿子得空私下说:“大大,买书这种事情,让一个管事带银子去就是了,何必你亲自去。你不是说晋南盐运使司那边恐怕要变天,回头还要赶去晋南吗?何必临时再多一番折腾?”
  “你懂个屁!”赵家老爷说:“咱家生意做的虽然大,到了你老子这里赵家位列西北盐业五大家族之一,但只是钱多有个屁用,士林那一块怎么也插不进手去!我这宋版书买来做什么?白花花几千两的银子,还不是准备拿来敲那些官场读书人的门!”
  老大又说:“可是那个御史都已经下狱了,我们再讨好他能有什么用处。”
  “就你这见识,可见心思全没放在读书人的圈子上,也难怪你院试没过。”赵家老爷忍不住骂道:“你也不想想,能得罪张相国、被天子降罪的人,那得是什么层面的人物?如果不是落难,凭你爹我轻易能进得去他家的门?就算落难了,可人家进士身份仍在,跟士林的关系未必就断绝了。山西一年才出几个进士?这位邓老爷能做到御史,进士排名一定不低,算算定是临近数县读书人的头面人物。交好了他,长的来说,万一将来邓家起复,我们就是烧了一口大大的冷灶!短了来说,他若有个同年、知交什么的,与下一次童生试的宗师能扯上一点关系,我们就能为你求来一封推荐的书信,那你下次童生试考中秀才的指望不就大了几分了?若能让你考上个功名,为父辛苦一遭算什么?几千两银子买他家的宋版书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