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污染了的血脉

  曲沃在现如今的山西不算个有钱的地,隔壁的浮山县更穷,然而鸡窝也能出凤凰,那浮山县就有一姓赵的大户,早年南下在晋南靠盐业发了达,做成了满山西有数的盐业巨子,因为要让子弟考读书考科举,不得已又回了浮山安家。
  赵府如今且商且读,雅好读书藏书,家里藏书万卷,据说极慕风雅,所以泰兴当铺的掌柜让邓磊去浮山县碰碰运气。
  邓磊算算日子,若是日夜兼程,或能来得及,便谢了掌柜的,自带着邓森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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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已过正午。
  黑黢黢的云团又往下压低几分,厚重的云团被风推着缓缓挪动,在南边的绛山山顶汇集,犹如墨布,甚是可怖。
  邓磊望着绛山方向,心中转了两转,背后邓森拉住邓磊的衣袖急道:“哥,我们现在去哪?真的去浮山县么?”
  “我琢磨着,泰兴的掌柜能出的价钱,应该是满曲沃最高的了。”邓磊说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一趟浮山县,撞撞赵家的门路,若赵家肯收书,那父亲这燃眉之急,兴许就……就解了。”
  邓森咬牙点了点头。
  邓磊抬头看看天色:“光阴似金,现已过正午,我不回家了,这就出发。这一去,估摸要三天的时间。这三天,家里头就由你看着。你务必听祖母的话,一切小心。”
  “哥,若……若赵家不收怎么办?没有这三千两,那狗官不肯放人。这期限一天天逼近,我……我……”邓森到底还是年纪小,说未说完双肩竟微微抖动,泪水夺眶而出,不能自已。
  邓磊心里头其实也很慌,脸上却若无其事的,拍拍邓森的肩,笑道:“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别担心,哥哥一定有办法处理的。”
  邓森看着兄长,吸吸鼻子:“真的?”
  “真的。”邓磊说道:“昨儿我已经跟衙内的贾师爷打过招呼,说会帮我拖一拖,三日之内,爹爹不会有事的。你就放下心来,在家等我消息。”
  说到这里,邓磊的心不由得一揪,贾师爷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帮忙,那是邓磊瞒着邓森给塞了十两茶礼,所以贾师爷才允他斡旋最少三日,等筹到银子,邓家还会再给贾师爷百两酬金作为报答。
  走后门、塞银子,这是他以前最痛恨的勾当,结果大祸临头,却是一件又一件的都亲手做了!
  邓森虽才十四五岁,这时候也觉得自己应该有所当担了,点头应道:“哥,你且放心去,家中有我。”
  这时天空响起一声闷雷,惊得邓磊心下一跳,他想了想,又说:“这三天你哪也别去,就守在家中,别出任何差错。”
  父亲下狱,母亲去世,祖母年老,弟妹年少,这个家眼看着就剩自己一根顶梁柱了。
  他看着邓森,心沉语重:“我们邓家已经容不得一点差错。一步错,就步步错,切记切记。”
  邓森重重点头,见邓磊转身欲走,又拉了邓磊一下:“哥,你不要把外人的话放在心上。那人……那人肯定是胡说八道的。祖母如今还在气头上,过几天气消了,你……你就回家来呀。”
  邓磊莫名地心头一痛,却抬手轻弹邓森的额头,笑道:“走了。”
  说罢,邓磊毅然转身,往城西车马行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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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数十步,回身望一下,不见弟弟了,邓磊脸上伪装顿去,眼睛一下子红了。
  这几天,天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每走一步,心也跟着下沉一寸。这步步往前,脚底就跟灌铅似的,举步艰难。以至于他如何坐上马车,如何出的城门,一切如梦似幻,浑浑噩噩。
  这一路,他脑中犹如走马灯般,不断回放,当日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那张家管事咄咄逼人,当着祖母的面说什么:“……小的听说邓家有难,恐我家大少爷跟着受罪,所以奉我家老爷之命,要将我家大少爷迎回张家,认祖归宗,承欢膝下,请邓家老太太成全。”
  说罢,竟递上一个半新不旧的荷包做为证物。
  邓老太太本来不信,可当她打开荷包看后,却忽然暴怒而起,撑着颤巍巍的病体,举起拐杖对着张家管事一顿乱打,将其轰出了门。
  可那张家管事还在门口叫嚷,将这事闹得满城风雨。
  那张家管事走了,邓老太太再看邓磊,那眼神就变得极其复杂古怪。
  邓磊从没想过有一天疼爱自己的祖母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带着怀疑与痛苦,甚至带着陌生与厌恶!
  老太太颤巍巍的,邓磊连忙想去扶,却被老太太下意识地推开了。
  邓磊全身都颤了起来,但看看祖母几乎要倒下了,又赶紧给邓森打眼色,邓森抢过一步扶奶奶,这一次老太太没拒绝,由邓森扶着进了屋子,躺上了床。
  老太太躺下了之后就背过身子去,叫谁也看不见她的脸,只是偶尔看到被子抖动,偶尔听到一两声哽咽与啜泣。到了饭点,也不肯起身吃饭。
  半日后,邓老太太终于转过身来,邓磊端着一碗热粥,带着弟弟妹妹,跪地求祖母爱惜身体,好歹吃一点。
  老太太看着他,终究接过了碗,才吃了两口,忽然瞥见床尾那个荷包,她的脸色又拉了下来,将粥泼了一地,指着邓磊说:“你……你……你走吧!回……回你的家去吧!”
  邓磊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被人用剪刀剪了一刀似的:“祖母!”他扑了过去,要抱住老人家的腿。
  “不要叫我祖母了!”老人家推开过了他:“走吧,走吧!你不回你家去,外头那个什么管家就要继续嚷嚷,邓家的名声……现在,邓家哪里还有什么名声啊……”
  老人家猛地嚎啕大哭:“你走吧,就算是为邓家,留下一点儿脸皮吧。”
  邓磊蹭蹭连退几步,他不敢再刺激年事已高的祖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是听见弟弟邓森在劝,妹妹邓淼在哭,然后他就浑浑噩噩地出了门。
  那个张家管事还跪在那里,口中嚷嚷着:“老太太,求您了,您就让我们家大少爷回张家认祖归宗吧……”
  邓磊怒从心起,什么读书人的身份也顾不得了,拳头就往张家管事身上死命地招呼,总算将这个罪魁祸首给打跑了……
  可是打跑了不敢还手的张家管事,却奈何不了那些围观的街坊邻居,那些人看笑话的眼神,一道道比刀子还伤人!
  就在这时,邓家的门呀的一声,那个荷包被扔了出来。
  然后邓家的门又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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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荡了一下,把邓磊晃醒来,但马上又陷入更痛苦的回忆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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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狱之中,邓磊心如山崩,扑通跪地凄然喊道:“爹爹,儿子想求个明白。”
  邓志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说话,反应就如同邓老太太一般,转过身去,面向墙壁。
  邓磊扑通跪地凄然喊道:“父亲。”
  “此事休要再提!”邓志没转身,声音带着颤抖:“你若再提,我就自绝在你面前,为父说到做到!”
  看着那背影,邓磊感觉自己仿佛被寸寸凌迟。
  倘若那个张家管事的话是假的,父亲直接否认不就行了?现在这反应,不等于默认了张家管事的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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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又荡了一下,张家管事的脸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
  那个被扔出来的荷包,不知道怎么的,又回到了张家管事的手中,他托着来到邓磊面前,如小蛇诱惑道:“公子,您就不想亲自看看?”
  那么轻的荷包托在手中,却像一块巨石,重重的压在他的心口。邓磊指尖发颤,打开荷包,只见里面收着一张发黄的薛涛纸。
  纸上寥寥数字,却已将他的人生强行改写——“一别经月,侯君不至。花落珠结,于家不容。夜恐催妆,日惧媒临。盼君垂怜,携妾于归。”
  那字迹确是他母亲亲笔无误。
  当年那软弱无力的小字,早已被水渍晕散开来,犹如母亲当年斑斑泪痕犹在,更显凄然无助。
  在那电光火石间,忽然记起,他是不足月生产的。
  之前他的父亲逢人就说,母亲怀他时操持家务,过于劳累导致早产,还命他以后要好好孝敬母亲,以报怀胎之苦、养育之德。
  哪想如今却是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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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道蜿蜒难行,不知走了多久。
  马儿受惊的嘶鸣声响,将邓磊的思绪拉了回来,车夫在帘外搭话,“公子,您看看这外面的天,不是赶路的时辰啊。”
  邓磊挑开车棚,但见那远方山色入黛,峰顶黑云盖压,宛如被墨色巨碗扣在下面。显然一场暴雨即将来袭。
  邓磊此刻又想起张家管事的劝告,“大少爷若认祖归宗,张家必然出手相救。到时候既能救邓御史逃脱牢狱之苦,您又能享尽荣华,鱼与熊掌皆得,何乐而不为?”
  他对什么荣华富贵自然不屑一顾,可他内心深处又何尝不知,倘若晋南张家出手。别说区区数千两银子的贿赂,就算再高出两倍、三倍又何尝在张家话下。
  然而他不能!
  就算他的血脉真的不干净,但邓家是他的家,邓志是他的父!
  这是他最后的固守!
  “轰……”雷声之大,如广厦倾倒。
  车夫在帘外急道:“公子,天公发怒了,我们是否返程?”
  邓磊紧紧扣住窗棂,从牙缝中蹦出一字:“不成!”
  这浮山县赵家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哪怕赌上一切,他也得争那一线生机,“继续走,去浮山县!”
  他要救邓志,他要救邓家,他要救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