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当铺卖书

  临近中午,因有一片乌云飘来,竟让天色阴沉起来,犹如锅底倒扣压迫逼人。最近行情很不景气,临街许多店馆上板歇店,行人稀稀落落的,显得十分冷清。
  邓磊低着头,步子走得很快,心里却乱糟糟的,从晋南张家的那个管家来家里之后,这心情怎么就没好了!
  这会子,头都不想抬起来,总觉得街上很多人看自己笑话一样。甚至身后的弟弟……弟弟是怎么想的呢……
  “哥!小心石头!”
  冷不防脚下踢到了什么,跟着一条臂膀从后面挽住了自己。
  再抬头,就看见了弟弟邓森的脸——浓眉大眼,面容敦厚——这长相真是像极了父亲了,但与自己就不像了,这真是自己的弟弟吗?
  “哥!”
  邓森的再次叫唤,把邓磊叫醒了神。
  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再抬头,泰兴当铺已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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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兴当铺的门帘被掀起,跟着掌柜的就看到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进来,后面的那个也就罢了,前面那个少年却长得忒俊了,身如松竹秀挺,面似白玉温润,人进了当铺,却还能沉得住气,这风度也算可以了。
  不过掌柜的那是见多识广的当铺老人了,还是从他那间或闪烁的眼神中,看出这少年毕竟年轻,没能完全遮掩住内心的惶急。
  “哟!两位邓公子来了。入内上座。看茶!”掌柜的从高柜绕了出来,引了两人到后面来——普通人当东西在高柜上处理就是了,这两位最近可是常客了,一个正在败落的官宦人家,兴许能有什么好物件榨出来呢,给点最后的体面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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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磊带着邓森,随掌柜的到屋内落座,这泰兴当铺在曲沃城里头算是个老字号了,在京里也有分号,除了行规的“三不当”——神袍戏衣不当、旗锣伞扇不当、低潮手饰不当——其余物件来者不拒,价格也是行内有名的公道。
  也没心情喝茶了,回顾了一下弟弟,邓森就把一直抱着的一个楠木盒子放在了桌上。
  “掌柜的,您给掌掌眼,出个价。”邓磊口中很滑溜地说出这句话来,心里却咯噔了一下——这可不是读书人该有的语气,竟已带着几分生意人的油滑!是因为这两个月东西奔走下来,不知不觉沾染了市井气,还是因为自己真的……身体里流着那个人的血?
  掌柜的倾身过来,也不急着打开,用手摸了摸楠木盒上的纹路样式,点头道:“这盒子倒也是个老物件……”
  邓森性子急:“不是说盒子!”
  掌柜觑了邓森一眼,眼角堆起鱼鳞,摆手笑道:“自然。”接着把楠木盒子放在茶几上,拧开盒盖铜扣,从木盒中取出用红绫包裹仔细的古籍细细翻看,一边说道:“宋版书,嗯,品相护理得不错……”
  邓森眼中冉冉升起一丝期待,邓磊却反而垂下了眼眸——没人教过他这些,但他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这会不能急,哪怕家里急着要钱救命,也不能急!
  掌柜的终于开口了:“两位邓公子,这是想死当?还是活当?”
  邓磊淡淡道:“活当如何?”
  掌柜的道:“活当嘛,纹银十两。”
  邓森就怒了:“你说什么!”
  “哟,二公子,这急什么呀。”掌柜的说:“所谓活当,其实就是东西寄放在店里头,回头等贵府松动了,还要赎回来的不是?”
  邓磊微微回顾了一下邓森,邓森也知道自己造次了,便将头低了。
  邓磊这才道:“死当又如何?”
  掌柜沉吟一会,伸出五指置于邓磊眼下,说道:“纹银三十两。大公子可愿割爱?”
  邓磊还未开口,邓森已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还是忍耐不住:“这可是宋版书!有市无价,怎么就值三十两?”
  邓磊轻轻咳嗽了一声,才算让邓森再次安静下来,他回头看了掌柜的一眼,缓缓说道:“换了别家,听到这个价钱,我起身就走了。但掌柜的您是识货之人,这宋版书就算是在京里,那也是一卷难求,何况这还是孤本。在京时,曾有人寻上门,一本出价一百两,我家大人都舍不得卖。虽说曲沃不比京师,但三十两也委实太低了。”
  “可这是曲沃,不是京师啊,而且今时不同往日。”掌柜的笑道:“大公子是明白人,当晓得京里财通四海,豪商权贵众多,一百两在苦哈哈那是一辈子都凑不齐的大数目,到了权豪眼中,那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再者,京里的大官也多,人情往来,送银子俗气不如送书风雅,这珍贵古籍脱手起来就快。若在京里,我出一百两也是不眨眼的,但这里是曲沃,我出三十两买书,已是尽力。”
  邓磊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神色不使有异,掌心却已经微微沁汗,他也知掌柜所说不假,曲沃不比京城,他又急着用钱,没时间携书入京兜售,但这书是他眼下唯一的筹码,若贸贸然低价出手,收回来的钱银不过是杯水车薪,同样无济于事。
  邓森快速瞥了邓磊一眼,眼角隐隐发红,却不敢言语。
  掌柜的眼看挤榨得差不多了,便伸出干瘦食指点了点对街的盛丰当铺,幽幽道:“你幸好进了我泰兴的门,碰到我这个识货的。若是你进了对街,别说三十两,就是十两也不一定收得。宋版书虽然稀罕,但我敢打保票,整个曲沃没有一家能出得起我这个价。”
  邓磊心里像塞了团棉花似的堵得慌,然而脑子里又仿佛有个声音在叫唤:“别急!这不是底!”
  他翕动一下嘴唇,说道:“这套宋版书不是独卷,共计四十本,都在我家。”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留意着掌柜的神色,果然掌柜的听了这话,眼皮不由得一抬。
  全套的古书,价值比单本的书自然又要高上许多。放眼整个山西,有这样宝贝的人家可不多,有这样的宝贝又肯放出来的,那更是可遇不可求!
  邓磊又道:“我邓家诗书传家,饿死不卖书乃是家训,这次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希望有个识货爱书的买主能够接手。实不相瞒,三十两一本,便是将四十本都卖了,也救不了我家的急。”
  掌柜沉吟道:“大公子,刚才老朽也说了,今时不同往日。贵府闲时不需要卖书时,别人莫说开价一百两,就是一本三百两老朽也不奇怪。但等贵府急着用钱要卖书了,别人再开口就要往十两八两走了——这就是人心,这就是世道啊。三十两,在这个世道,已经是良心价了。”
  邓森在邓磊身后弱弱的唤了一声:“哥,我们……”
  邓磊也低下了头。
  就在掌柜的以为他将屈服的时候,邓磊却没说什么,默默地把书收好,瞧了掌柜的一眼,忽然道了谢,起身就往外走。
  掌柜的倒是意外了,看着邓磊毫无犹豫的步伐,一时间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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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出门的时候,邓森又叫了一声:“哥!”声音竟有些哽咽了。牢里头的父亲,可等着这钱去救命啊。
  曲沃县令故意构陷邓御史,明摆着要用邓御史的人头铺就自家升官之路。他们到处求助无门,还是一个贾姓师爷私下给了他们实信——这位县太爷生平最爱银子,其次才是帽子。倘若能有三千两银子的厚礼,贾师爷则能在其中斡旋,让邓御史免于牢狱之灾。邓家素来清廉,邓御史为官多年再加上家中历代传承,所有家当中最值钱的,便是这套宋版书了,如果这套宋版书真的不能出手,那,那……
  邓磊却低喝了一声:“闭嘴!”
  他就这般带着弟弟出了门,又低声说:“别停下,别回头!”毫不回头地往家里走,不急不缓地走出十几步,后面一个当铺的伙计赶了上来,叫道:“二位,留步,掌柜的有请。”
  邓森愣了愣,邓磊却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伙计笑笑道:“掌柜的既让小的出来,想必有两句好话的,请,请。”
  邓磊这才回头,慢慢踱回泰兴当铺,掌柜的在后面等着,见兄弟俩回来了,不由得捻须微笑:“大公子好脾性,读书人里头,像您这般沉得住气的可不多了。幸好公子走的是科举的路,若也来做生意,我们这些老家伙可就没活路了。”
  邓磊道:“与脾性无关,只是刚才在下说过,三十两的价格,救不了我家的急。”
  掌柜的也不与他争论了,摆摆手说:“老朽也说句实话吧,三十两,的确是老朽能开出的最高价钱了。”
  邓磊道:“既如此,我们也没办法了。”便又要走。
  掌柜的拦住道:“莫急啊。”他指了指椅子:“先坐,喝口茶再说。”
  邓森心里已经急得火燎眉毛了,心想买就买,不卖就不卖,还坐什么坐。
  邓磊却已经坐下了,他不敢开口,只好也坐在旁边,就见他大哥还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碗,唇一沾,没喝就放下了。
  掌柜的笑道:“茶冷了,伙计,还不再上一盏热茶!”
  等伙计换了茶,邓磊端起茶盏,吹了几口,这才小呡了一口。
  掌柜的笑道:“满城都说邓家危急,今天看传言未必是实。”
  “明人不说暗话,危急是真的。”邓磊道:“但急来无用,只好不急了。”
  掌柜的哈哈笑了起来,道:“那老朽也不说暗话了。这三十两的确是老朽能开出的最高价钱了,再要往上,除非是我们东家首肯。”
  “贵东家既然把当铺交给了掌柜的,”邓磊把不信两个字都写在了脸上,缓缓说道:“掌柜的你还做不了主?”
  掌柜的微笑道:“换了别的物件,大公子你走出了这个门,老朽也没让人追的道理。但这套宋版书,半个月前我们东家曾让各号掌柜留神,要有类似的物件就留住,因这是我们东家自己可能愿意入手的东西,所以老朽才会请公子回来喝这杯茶。只是嘛,能否开到三十两以上的价钱,就还要东家亲自掌一掌眼咯。”
  邓磊道:“听说你们泰兴当铺,不止一个东家。却不知掌柜的说的是哪一位?”
  “浮山县,赵员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