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螟蛉女

  时已入夜,窗外风竹簌簌作响。
  福桔铺好床褥点了息香,却见张玥仍静坐灯下,默默翻书。她脚步轻捣,挪至张玥身旁,劝道:“小姐,咱也不考状元,何必苦读伤神。夜已深沉,安歇吧。”
  张玥“嗯”了一声,却没动弹,眼睛扔黏在书上。
  福桔见状,只能抽走张玥的书,拉着张玥往床炕走去。福桔边走边念叨:“这山野村镇不比晋南,只能委屈小姐了。都怪这大管事,任性自负、办事不利,还累得小姐您亲自跑一趟。”
  “他若精明能干,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张玥坐在床上,任由福桔脱去外衣鞋袜,嘴上慵懒道,“若没我什么事,我们在张家的日子就难过了喽。”
  福桔悻悻道:“小姐说得是。”
  张玥见她如此,抬手对她光洁圆润的额头一弹,轻笑道:“别丧着脸。这趟出来,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就权当散心游玩,开心要紧。”
  “那小姐有把握吗?”
  “事在人为,你小姐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再说了,多大点事,也值得提‘把握’二字?”张玥临事的闲适与淡然,福桔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的,似乎从自己被调来伺候的时候就已经如此。
  “我乏了,你也去歇着吧。”
  “嗳。”福桔把房里的窗都关严实了,又把床帘放下,再把房内蜡烛罩上红色纱罩,忙活好一阵,才退到外间守夜。
  待福桔离开后,原本已经躺平的张玥却睁开了眼睛,辗转几次,竟是未曾入眠,索性抬手,拿起旁边桌上《诗经》,瞥了一眼,轻声念读。当她读至“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穀似之……”忽然一顿,发出若有似无的叹息。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
  这实在是个误会。
  古人以为蜾蠃纯雌无雄,需捉螟蛉去做继子。
  实际上,蜾蠃将螟蛉捉到巢中,一来是将螟蛉当作产子暖房,二来是待幼子孵化成形,蜾蠃幼虫又可以将螟蛉当作食物,这种阴毒的方式,又哪来的“教诲尔子,式穀似之”?
  烛光摇曳,将张玥的脸照得阴晦不定,忍不住轻喟道:“蜾蠃阴毒如此,却还博得千年好名声,被世人视为典范,可是不知真相的世人,又有谁会知道巢中螟蛉的命运是怎么样的……”
  隐隐的,张玥仿佛记起了自己从沈氏怀中醒来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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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玥是跟着母亲进张家的,母亲为妾,她就成了继女,说好听点叫螟蛉女,乡下土话都叫其拖油瓶。
  那时她娘正值新寡,还拖着她这个遗腹女,但凭那张沉鱼落雁的脸,竟然被大富豪张四时看中,直接抬回张家。
  豪门深宅的张家,虽能给她们娘俩提供一个栖息的屋檐,但深宅凶险也伴随而来。
  母女俩才半脚踏入张家,立马不得安生。张老太太个性强硬,坚决反对她娘进门,甚至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撒泼行径对张四时加以威胁逼压。
  张玥还记得,那是个冷风潇瑟的冬夜,雪如鹅毛扑簌,院中竹子不堪大雪压顶,拦腰折断,沈氏就抱着她长跪在张老太太院前,无人理会。
  那晚她只觉眼皮发重,身子像被车碾过般,支离破碎的痛感深入骨髓,全身发冷但脸上却不时有温烫的滚珠滴落。
  是的,她竟然记得那么幼小时的事情,人人都说她是“早慧”,只有她自己明白是为什么。
  朦胧间,似乎耳边有人在凄声哀求:“老太太,可怜可怜孩子吧。孩子尚未断奶,不能没了娘。她出了这个宅门,定没个好结果……若执意送走孩子,就连我也赶出去。呜呜……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活了。要死……就跟我的孩儿死在一处!”
  听到此处,张玥挣扎地奋力睁眼。她想摸摸这哭得哽咽无助的女子。当她哆嗦抬手,却无论怎么努力往前,也只能够到沈氏被泪水洗刷得越发削尖的下巴。张口想劝,却不知道如何叫她。
  或许是这一场大雪,让小女孩从小就明白了自己:纵使锦衣玉食,危险也时刻在侧。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过来,男人一把拉起了在雪中哭诉的女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四下说:“母女两个,都留下吧。”然后就拉着女人走了。
  厚厚的帘布掀起,一个老太太怒火冲天地冲了出来,然而她面对雪中残留的足迹,愤怒的同时却只剩下无奈。
  女人转身的瞬间,小女孩看到了老太太痛恨的目光,或许这目光竟已深刻在她心里头,让她知道张家的深宅大院,虽然是她的护身屏障,但这道屏障是有是无,全在旁边那个男人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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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晃半年过去。
  整个晋南都在议论晋南邢家二小姐选婿的事情。这刑家乃是晋南盐吏世家,祖辈皆在晋南盐转运司为吏。吏乃浊流,不入士林法眼,但盐转运使司的老吏家族,家财之丰厚、势力之雄大,却是满城谁也不敢小觑的。更何况邢家又将邢家二姑娘嫁给了镇守太监的养子为妻,不过数年之间,邢家的势力更是急速扩张,哪怕后来镇守太监病死任上,也没有再动摇邢家在晋城盐事上的根基分毫。
  这年年初,镇守太监的养子也得急病死了,夫家没人争夺财产,整副家当就都落进了“雪花盐”的手中。
  “雪花盐”是晋南人送给邢家二姑娘的昵称,即指她肤色欺霜赛雪,又暗示她乃盐业把总之花。镇守太监养子的头七未过,邢家就开始张罗雪花盐再嫁的事情了。不过雪花盐说了:“初嫁从父,再嫁从身!”这一次的夫婿她要自己选。
  这事没两天就轰动了市井,满城下九流都说,谁要是能择配“雪花盐”刑二姑娘,那可真是财色兼收!
  而张家里里外外也在讨论着雪花盐的婚事,因为张、刑两家通好,雪花盐选婿,就借了张家的院子,不料事到临头,张四时忽然提出自己也想参与,邢父与雪花盐商量了两句后也答应了。
  通过了两轮选拔之后,六个或商贾、或小吏、或江湖出身的英俊青年,等待雪花盐出最后一道题。
  “那就猜枚吧。”雪花盐对邢父说,“女儿的这桩这缘分,就交给上天吧。”
  一道屏风隔绝了男女,有关人等都被挡在了屏风之外。只有像透明人一样的张玥蹲在一旁的角落里,无人关注。雪花盐将一把盐放在九个盅的第三个里头,然后盖上。
  屏风撤除。
  青年们有的抱头苦思,有的盯着九个盅仔细琢磨,有的给雪花盐身边的丫鬟使眼色,却没有一个敢随便开口。
  这时一个走路都不稳的小女娃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有人就调笑:“娃儿,你作甚?”
  小女娃儿奶声奶气地说:“替爹爹,开盅。”
  众人愕然中,都还没来得及阻止,小女娃儿已经打翻了第三个盅盖。雪花一般的盐露了出来,有人惊呼,有人错愕,有人愤怒,好几个青年都大叫“不算数”、“要重来!”!
  又有人问:“娃儿,你爹是谁?”
  女孩儿就往张四时身上一指。
  雪花盐笑眯眯看了小女娃儿一眼,忽然合十说:“这是天意。”跟着对邢父说:“既然是天意,女儿愿意嫁入张门。”
  张四时过来把小女娃儿抱了起来,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女儿吗?他都不大认得,不过挺好的。虽然误打误撞,却让事情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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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三姨娘就被抬进了张家。
  本来新人进门,旧人就会被冷落,但因为那个拖油瓶女儿的“功劳”,二姨娘竟然也得了不少喜礼。张玥这个“红娘”被打扮得十分喜庆,全程参加了这场婚礼。直到不新的新娘和新郎进入洞房,她也是最后一个走的。
  小女孩能够记得洞房的门关上前,她爹和雪花盐的亲昵与熟悉,房门关上的一瞬,又隐约听见雪花盐戏谑说:“死鬼!那个小娃儿……是不是你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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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四时虽然娶了新欢,但偶尔还是会过来,看看张玥她娘的脸。正是他的这个举动,让张玥娘俩在张宅有了立身之地。
  张、邢联姻之后,邢家在盐运使司的地位更加稳固,而张家也势力大张,一跃成为整个晋南最大的盐商。雪花盐在张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虽是姨娘,日常的吃喝用度,却稳压了大房一头。
  这些跟张玥也没什么关系,张四时的生意做得再大,她和她娘也只是守着那个小院过日子,张玥不算是喜欢这种生活,不过也还算适应。至于太太与三姨娘之间的纠葛,一时半会也没蔓延到她们娘俩身上。
  直到这一年形势忽变,似乎是大太太的娘家王家那边有一门堂亲,忽然做了大官,而王家也趁势攀附上了对方。再跟着,三姨娘那一房的气焰,忽然之间就被压住了。
  这一日,张玥躲在外花圃中偷偷看书,忽然花园中气氛紧张了起来,好几个仆人被人小声赶走,片刻间花园清场了,只张玥没被留意到。
  又过了一会,脚步声响起,两个男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是张四时,他平时多嚣张跋扈的一个人,这时却半弯着腰,恭顺地跟在另外一个老年男子的身边,适时地给他指点花园中的景致。从两人不多的对话中,张玥知道了那人姓王,张四时叫他“王大人”,张玥就猜那可能就是王家的那个大官了。
  张四时在不多的言语中尽量地在讨好,但那位王大人的回应却甚平淡。
  张玥看着想着,有些失神,一时不察,竟从花丛中摔了出来,几条壮汉跨着军人的脚步冲过来,喝道:“什么人!”
  那位王大人摆手:“一个小娃儿,慌张什么!下去。”
  那些壮汉便赶紧退走了,花园中又只剩下三个人。
  那王大人看了张玥一眼,见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笑问:“小娃儿,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张玥站立好了,盈盈下拜:“小女子见过贵人。”跟着向张四时行礼:“见过爹爹。”跟着又对王大人说:“花间午读,忘了时辰,冲撞了贵客,贵客见谅。”
  她声腔还有点奶声奶气,神态却又一本正经,王大人哈了一声:“呀,这风仪,这礼数,这谈吐,不错啊!张四时。你家连女孩儿也让读书?”
  张四时还未说话,张玥已经应道:“爹爹说了,富而好礼,虽在商旅之间,亦可养君子之德。”
  王大人闻言击掌:“说得好!”他回顾了张四时一眼,连称呼都变了:“张世侄,原来你还有这等见识心志,那却是我耽于人言,把你看小了。”
  随即又看到张玥身上衣衫颇旧——她一个螟蛉女,能温饱就很好了,锦衣玉食自然是不可能的——王大人道:“汝有咏絮才,奈何衣衫旧?”
  张玥应声答道:“衣冠存简朴,茶饭饱即休。”
  那位王大人开口引的是《世说新语》的典故,张玥的回答,上半句来自陆游的《秋冬之交杂赋》,下半句化用了黄庭坚的《四休导士诗序》,轻描淡写地就对上了,且又衔接得天衣无缝。
  王大人大笑,对张四时道:“张世侄!你这个女儿,生的好,教的也好!”又问张玥:“你叫什么名字?”
  张玥道:“只有个小名,叫小宛。”
  王大人笑道:“这样啊,老夫替你取个名字如何?嗯,心有珠玑,怀瑜握瑾,身在商户,不蒙尘埃。可名为玥。”
  玥,就是神珠的意思。
  张玥将眼睛看向张四时,张四时急道:“还不快拜谢王爷爷!”
  张玥这才下拜:“玥儿谢谢王爷爷赐名。”
  王大人望了张四时一眼,说道:“西北马政,乃与天下长治久安息息相关的国家大计。你在外头名声一般,虽然你夫人出我王门,咱们算是亲戚,但我王崇古也不能因私废公。不过今日看来,你虽在商贾之中,却能不忘读书,连女儿都教得这样好,可见铜臭之下,书香暗藏,也算是不辱没了你与王凤磐同宗。马市的事情,你就进来吧。不过就像你女儿说的,以后要在商旅之间,养君子之德,富而好礼,才是康庄正道!这几句话虽出自稚子之口,却又全是圣贤名言,你要谨记!”
  张四时大喜,便要拜谢,王崇古拦住道:“你虽在商贾之列,但从尊夫人处叙辈分,也算我的外侄,往后称叔即可,无须效那奴颜婢膝之状。”
  张四时连忙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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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之后,张玥在张家的地位就越发微妙了。从一个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外姓螟蛉女,变成了有贵人金口赠名的张玥,张四时还发了话,把她抬到诸女之前,竟然变成张家大小姐,又拨了一个独立的院落,让她跟二姨太沈氏搬了进去,吃喝用度,全与大太太看齐,头钗粉银,时令瓜果,应有尽有。后来张家大兴土木建了新宅,张四时又把风景最好的神珠楼拨给了她。
  一晃不知道多少年了,连张家下人都敢辱骂的情景,张玥几乎都要忘记了,如今的她在张家地位超然,在后宅权柄颇重,但日常无事时,便是连神珠楼都不愿意多踏出一步的。因为她对这个世界并无过多的期待,所谋的,不过“安生”二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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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今夜……
  张玥疲倦的合上《诗经》,心道:“家里已经有了个碍眼的螟蛉女,如今又多了一个来历难知的奸生子。唉,这才安生了多久,又要再起风波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