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郑观的选择
花承嗣的回信就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十六个字,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让郑观带着他手中为数不多的队伍直冲南北宫,用他们的性命去换取云京的混乱,这对于同时在泽州起兵的花承嗣来说是一个很有利的条件。
就在花承嗣以为郑观这个“情痴”一定会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时,郑观却已经带着那十六个字声泪俱下地跪到景宗的面前了。
永宁宫的地板上,哀哀欲绝、失声恸哭的郑观做出了一副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的样子。
景宗果然被感动了。
云京城郊,滚滚的曲江水翻涌不止,鼓起的云帆直冲云霄,大宁的十万精锐在郑观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向东南而去。
甲板的帅台之上,郑观眼中的肆意睥睨分明盖过了丧偶的伤痛。
当郑观自己的性命没有受到威胁时,他会觉得春兰对自己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可当花承嗣要让郑观去送命时,他才真正府意识到……原来他对春兰的爱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深邃,什么一眼万年、海誓山盟……都是假的,自私和野心压死了他关于情和义的所有信仰。
顺江而下,饮马望海,一个并不“正义”的人带领着一支“正义”之师以近乎完美的姿态赢下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泽州城的菜市口前,郑观愤恨地从刽子手的手中夺过了大刀,直到他亲手砍下花承嗣的头颅,花承嗣都没有告诉他春兰的下落,临死前,满口带血的花承嗣仰天长笑的样子就好像他才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生死未卜的春兰在郑观的心头留下了深深的伤口,然而殿前司都指挥使、十万御林军最高统帅、一品殿帅的显赫官阶却让他的伤口快速结痂,只有偶尔不经意的触碰才会让他的心口微微作痛,但也只是微微作痛罢了。
而此时,陆子羽和那个哑巴姑娘成婚的消息就刚好触碰到了郑观心底久远的伤口。
得失荣辱和结发之妻,到底该选择哪一个?花承嗣当年出的难题把郑观折腾的要死,并最终逼得郑观选了一个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选择。
朔风中,纷飞的雪花刮在郑观的伤口处如同刀割般生疼,然而他嘴角浮现出的笑容却是那样的得意,甚至已经得意到了变形,那是一种报复得逞之后,诛心的快感。
这一次,郑观也想让陆子羽做个选择。
同州城里,董小花起了个大早,看着仆人们给她送来的那些鲜艳华丽的罗裙锦衣,她那留恋放光的眼神里全是幸福和满足,但她却一件也没有穿,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华丽新衣叠好放入柜子中以后,她还是换上了平日里她早已穿习惯的粗布麻衣,蹦蹦跳跳地朝着军营后厨跑了过去。
“见……见过王妃。”正在往蒸笼上放馒头的结巴第一个看到了董小花的身影,他连忙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沾有水渍和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摸了摸,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个礼。
“小的见过王妃。”后厨众人亦纷纷弯腰行礼,表情中满是敬畏。
就在陆子羽和都董小花成婚之前,他们见到董小花时还没有这般正式拘谨,说说笑笑相处的很是融洽,然而今日的态度却分明不一样了,但他们并不是对董小花疏远了,而是因为董小花此时的身份已然是北阳王府的一品王妃,是他们心中等同于北阳王的存在。
可董小花却并不喜欢这些带着等级意味的礼数,因为她不能说话,所以她连忙跑到众人的身边,一个个地把他们扶了起来,然后神色认真地对众人摇了摇头,示意大家今后不必再如此麻烦地行礼。
“这……这怎么好呢?”结巴率先说道,他觉得北阳王妃本就应该收到这样的礼遇,如果免了那就是对北阳王妃的不敬,对整个北阳王府的不敬。
可他刚说出这番话,董小花就从结巴的手中接过了蒸笼,开始蒸馒头,欢快的表情中满带着幸福的笑容。
“王妃,这……这不是您该干的活呀。”结巴想从董小花的手中夺过蒸笼,但又碍于身份不能动手,那尴尬而无措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的滑稽。
董小花笑着摇了摇头,用手给大家比划了半天,意思说她也不能闲着,要和大家一样劳作,要蒸好热馒头,等着陆子羽和将士们凯旋。
简陋潮湿的后厨因为有了董小花的到来而变得无比温暖,菜刀撞击案板的咣当声、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盖住了在场众人因心中的暖流而微微抽泣的声音。
同州距离云州的距离并不算远,婚房里喜字和红烛还没撤去,入夜之后,一身粗布麻衣的董小花趴在婚房的桌案上,她拖着腮帮,两眼望着热了一遍又一遍的饭菜直出神,她总觉得陆子羽会在下一刻推门而入,但在过去的这两天里,她往往又是浑然不知地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再一睁眼便已是天明。
这天晚上,她和前几日一样,又一个人孤零零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和陆子羽有了个孩子,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间,陆子羽搂着她的肩膀,她抱着怀里的孩子,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她好像还听见陆子羽对她说“小花,能遇见你……是子羽今生最大的幸福。”
“我也是”梦里的她是能够张口说话的。
然而,急促的推门声却打破了董小花的梦境,推门而入的高个带着一群人冲进了董小花的婚房。
趴在桌子上的董小花被吵醒了,睡眼朦胧的她刚抬起头就被高个的样子吓坏了。
“快带王妃走!”高个在董小花面前从来没有如此大声地说过话,他的脸上和身上都占满了血迹,他几乎是在咆哮。
董小花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她本能地尖叫了一声,抗拒地从士兵的搀扶中收回了手臂,她看向高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妃,敌军已经破城了,马上就要杀到军营了,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高个说着就一把架起了董小花,要朝外而去。
本以为董小花终于搞清楚了状况会立刻随高个一行人出去,却没想到她听完这番话一下子就挣开了高个的臂膀。
但她并不是拒绝高个的意思,而是冲向了柜子,在一堆衣物中找出了那件她前几日成婚时穿的嫁衣,当她披上那件嫁衣之后才匆忙地和高个跑了出去。
这件嫁衣对于她来说有多重要,外人是远远体会不到的。
军营外,冲天的火光和喊杀嘶鸣已经越来越近了,由于陆子羽驰援云州的时候已经带去了大多数主力,所以留守同州的士兵根本挡不住郑观率领的数万人马,在听到郑观带人杀向同州的消息后,高个第一时间带着所剩无几的士兵去了南门,就连结巴也拿着菜刀带着后厨的人冲了过去……
但毕竟寡不敌众,不到半个时辰,同州城就破了,高个含泪撇下乱箭穿身的结巴,带着剩余的残兵退回了军营,王爷临出发前把王妃拜托给了他俩照看,那他们就不能让王妃出事。
城北白茫茫的郊外,高个和董小花一行人的脚步踩在厚厚的雪地上显得匆忙而吃力。
气喘吁吁的董小花仍在不停地用手朝着高个比划着,高个知道……她在问陆子羽。
面对董小花的询问,高个故作轻松道:“王妃放心,王爷他肯定没事,他很快……就会来救大家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不要落到敌人的手里。”
此时的高个多多少少已经猜到了郑观带人突袭同州的目的,但似乎……为时已晚。
漫天而下的箭雨齐刷刷地刺入了董小花一行人前方的空地上,堵住了他们的去路,浓烈的火光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把白茫茫的雪夜映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恍惚而炙热。
“除了那个女人,其余的全部杀光!”马背上的郑观用仅存的一只手臂指着被包围的一行人,火光映出了他那几乎扭曲到变形的表情。
“保护好王妃!”高个立刻拔刀大喝。
“是!”在场的十余名北平军将士亦齐声大喊,他们立刻死死地围住了董小花,面对数以万计的敌军,他们的脸上除了忠诚便只剩下向死而生的决绝。
“王妃……一定要等到王爷来。”高个朝着董小花笑了笑,他把自己的刀插在了雪中,取下了背上的长枪。
面对着身前的千军万马,他怒目而视。
“啊!”
同州郊外的雪夜中,高个杀向郑观时的嘶吼震耳欲聋。
迎面拦截高个的两名将领直接连人带马被高个的长枪掀翻在了地上,带血的长枪如长蛇般接连刺入那两名将领的身躯,猩红的血水刹那溅了高个一身。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随即,杀气腾腾的高个随即又挥舞着手中的长枪朝着郑观刺去。
他几乎就要得手了。
然而郑观两侧的骑兵立刻齐刷刷地举起了长枪,十余支长枪瞬间穿过了高个的身躯,在马匹的巨大冲力之下,那些骑兵们用长枪叉着高个,把他推开了十余丈,等到他们从高个的身体里拔出长枪的时候,高个早已是血肉模糊。
“弟兄们!跟这群王八蛋拼了!”身后的那名北平军将士几乎是哭着喊出这句话的。
郑观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漫天飞雪的寒冬,这些人战死时的惨状相比高个,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这一切……都完完整整地映入了董小花的眼眸中,她几时见过这等的血腥和杀戮,受了刺激的她瘫倒在了雪地中,无助而恐惧的眼神如同死了一般。
等到郑观的手下向前拉扯她的时候,她突然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力量,她挣扎着、抗拒着,红着眼撕咬着那些人,对那些人呐喊。
可迎接她的只有重重的耳光。随后,她被死死地按在了雪地里,她的口鼻紧贴着地面上冰凉的雪花,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捆绑完毕之后,郑观让人把她被关进了囚车。
整个过程,郑观一脸的厌恶,他几乎都没有拿正眼去看过她,因为董小花被欺负的样子会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当年春兰落在花承嗣手中之后的境遇。
喧闹的郊外终于恢复了平静,大队的人马开始朝着同州南门而去,骑在马上的郑观在经过囚车时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董小花,他阴阳怪调地冷哼了一声道:“走吧,咱们去南门等你的夫君……来救你。”
四面透风的囚车里,凌乱的发丝和鲜红的嫁衣显得异常突兀,董小花看向郑观的眼神似乎比这天气还要凛冽,被寒风刮得苍白的脸庞上依稀还能看见鲜红的掌印。
“呸!”被绑的动弹不得的董小花狠狠地朝着郑观啐了一口吐沫。
另一边,从云州带兵火速赶回的陆子羽已经就要到同州城外了,越靠近同州城,陆子羽的心情越沉重,沿途一座座被破坏劫掠过的村舍和抛尸荒野的村民无一不印证了陆子羽之前的猜测,郑观果然选择了鱼死网破。
悔恨和自责如刀割般折磨着陆子羽的心头,他不知道也不敢想自己那刚过门的娘子以及同州的父老乡亲又惨遭了什么样的毒手。
额头的汗水滑过陆子羽湿润的眼眶,顺着他的手臂从虎头枪上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踏雪似乎也感受到了陆子羽内心的焦急,由于急速奔袭的缘故,它正不停地喘着粗气,但它的步伐却没有丝毫放慢的意思。
“郑观老贼要是敢碰王妃一下,我能活活挑了他的筋!”陆子羽身侧的张奔远咬牙怒目道。
听完张奔远的这番话,陆子羽的两腮微微颤动了一下,默然良久,他微微哽咽道:“一会儿你带着人在外面把整个同州城都给我围住,无论小花是否已……郑观这次都必须死,明白吗?”
“末将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