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笑靥如花的坚强

  不早不晚,两个人来到姑娘在城郊的家中时刚好是正午,温暖的阳光驱散了从清晨就升起来的大雾,给北境苍生带来了晚秋时节少有的温暖。
  山脚下,竹篱笆围成的小院中坐落着一间土胚房和一间茅草屋,几只土鸡正在院中的石桌和石凳间来回溜达跳跃,看起来很是惬意。
  二人把车子推进院中以后,姑娘又麻利地从挂在屋檐上的篮子中抓了一把谷子,怡然地朝着那几只土鸡撒去,口中还不停地发出“咕咕”的声音。
  看着土鸡们争先恐后啄食的样子,心满意足的她拍了拍手中的杂尘,拉着陆子羽的手跑入了土胚房。
  “哎……”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土鸡吃食的陆子羽直接被姑娘给拉了一个踉跄。
  “是小花回来了……”姑娘刚推开门,屋里就传来了一个老妇的声音,那虚弱的语气中却带着满足和幸福。
  陆子羽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老妇正依躺在屋角的炕头上,枯黄的面庞和瘦弱的身板看样子应该是卧床好久了。
  “伯母。”陆子羽礼貌道。
  “这位壮士是?”老妇有些疑惑地看向姑娘。
  只见姑娘坐在了炕前,认真地给老妇一通比划,口中还时不时地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看起来很兴奋。
  虽然陆子羽看不懂那姑娘在表达什么,可老妇却全部都明白,她微微摇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子羽:“壮士……壮士当真是北阳王千岁?!”
  “伯母叫我子羽就好。”陆子羽笑着点了点头。
  “老头子……是北阳王……是北阳王救了咱家的小花,替咱家的小花解了围,你看到了吗?”神情激动的老妇突然大喊了起来,同时还不停地拍打着被褥。
  “伯母,您这是……”
  老妇的大恸让陆子羽有些不知所措,就连一向喜欢笑的姑娘也连忙凑到老妇的跟前,她心疼地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替老妇擦着眼角的泪水。
  过了好久老妇才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她欣慰而感激地看着陆子羽,“千岁,不是老身我不知道规矩,只是我这双腿早已瘫痪多年,实在是难以再施此大礼……小花。”老妇郑重其事地看了姑娘一眼。
  姑娘会意了老妇的意思后便立刻对着陆子羽跪了下去,而后是重重地一叩。
  “快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子羽怎么经受得住如此大礼,我不过是顺手教训了几个泼皮罢了。”陆子羽连忙扶起了那姑娘,耿直而心善他看起来很是难为情。
  “那几个泼皮是同州城出了名的恶霸,我们家小花又倔,那天如果不是千岁在的话,会发生什么事……都很难说得。”老妇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而后又意味深长道:“小花今日的这一跪不仅是给千岁而跪,同样也是为了老王爷而跪。”
  “我……我父王?”陆子羽不禁皱起了眉头。
  “嗯……”老妇动容地点了点头,那刻满自豪的双眸兜住了想要滑落的老泪:“我家老头子活着的时候……那也是大名鼎鼎的北平军。”
  “伯父他……是北平军!”陆子羽瞪大了双眼,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瞬间涌上了这个重情重义的男子心头。
  老妇摸了摸眼泪,释然地笑道:“说来可笑,他原本是个秀才,当年……还是我爹教他识的字,可他生平所向并不是那一纸功名,他从小就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结婚那天他还和我说‘大丈夫当挽弓塞外,建不世之勋。’反正……这个挨千刀的,我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老妇笑着笑着就又流下了眼泪。
  “有了小花以后,他就丢下我们娘俩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几二十年,直到两年前才终于把他给盼回来了,他说是老王爷觉得他身子弱,年纪也大了,就想让他回家歇一歇,别再过那刀尖舔血、雪吹霜打的日子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想象不到边关的日子有多苦,只是看他的头发呀……都白光了。”
  “他回来后跟我说,咱们一家人生生世世都要记得老王爷的好,要不是老王爷啊,他这条命早就没了,有一年冬天,凛风关特别的冷,他身子骨本来就弱,又在军营里生了冻疮,后来渐渐恶化,他都已经开始浑身发热、神志不清了,他原以为自己这次肯定死定了,可谁曾想,老王爷得知他的情况之后竟亲自……为他吸脓……为他熬药,他……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他向来喜欢跟我吹嘘他自己如何如何,可我知道他只不过是老王爷身边一个小小的亲卫罢了……大宁朝的千岁王驾给一个小小的亲卫吸脓,这……这亘古未有啊!”无语凝噎的老妇闭着眼,感激涕零到了极致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那后来呢?老伯他……”潸然泪下的陆子羽哽咽道。
  “刚回家没几天的他一听说凉羌关失陷、朝廷在北边又和元纥人打起来的消息,就又着急忙慌地回凛风关了,我拦着他不想让他去,他说‘我是老王爷的亲卫,老王爷要打仗了,身边怎能没有我’我没有办法,也只能盼着他能早日回来,后来,衙门的人来了,他给了我一个包袱说,‘北阳王……遇到了埋伏,所有人都战死了,这是北平军那边送来的……董习文的东西。’我打开那包袱,里面有两个小金疙瘩和一封信,这是老头子二十年的军饷攒下来的,他说要用它来作小花的嫁妆。
  常年瘫痪在床的董大娘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说过这么多的话,从董习文小时候讲到从他俩成婚,从董小花出生讲到董小花成人,从董习文参军讲到他和老王爷一起战死。
  而陆子羽也从董大娘的口中了解到了董小花不能说话的原因。
  原来,由于当年董习文常年不在家,家中生活的担子便全部压在了董大娘的肩上,为了生计她在农忙之余又会上山砍柴、替别人家缝补衣物来补贴家用,这样以来就很难时时刻刻地照看到年幼的董小花,懵懂的她在三岁时误食了一种有毒的植草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而自从董习文战死的消息传来之后,董大娘一时接受不了这样悲痛的现实,精神难免会出现恍惚,她在一次上山砍柴的时候不小心被滑落的滚石碾了双腿,从此便不能再下地而行了。
  可残酷的现实并没有压垮这对可怜的母女,身残志坚的董小花毅然决然地扛起了生活的担子,她跟着邻村的大叔学了烙胡麻饼的技术,买了辆推车,找人砌了炉子,开始卖起了胡麻饼,为了这些她偷偷地熔掉了半个金疙瘩。
  可这些也仅仅只是个开始,她不会说话,就不会吆喝,不会吆喝就没有客人,时至今日董小花依旧记得自己第一天摆摊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光临她的摊位,那还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从卯时到亥时,弱小而无助的她被冻得几乎要失去了知觉,可哪怕现实是这样冷酷无情,这个坚强的姑娘都没有想过放弃。
  她不能说话,却在心中默默地起誓言,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的摊子支起来,因为如今的她是这个伤痕累累的家庭中唯一的希望。
  后来,她用三张胡麻饼和一篮子土鸡蛋让村头的秀才给她题了一个“饼”字,又让他在摊子前帮着自己吆喝了半个多月,她的摊子才渐渐有了生意。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夏天,炉子前不停劳作的她被热浪蒸的汗流浃背,冬天,形单影只她被从四面八方的寒风吹得透心凉,而她那薄弱的双肩也因常年拉着粗重的麻绳而被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上天常佑赤诚之人。
  她的生意变得越来越好,口碑也渐渐传遍了同州城的大街小巷,挣到钱的她又买了些鸡仔养在了院中,她从小就知道母亲最喜欢吃的就是糖水蛋。
  可偏偏有些人就见不得别人好,那三个泼皮无赖吃了她的饼子不仅不给钱还嚷嚷着不好吃,对她破口大骂。
  她眼中噙着泪,虽然她的摊子开始挣钱了,可她的每一分钱都挣得不容易,她宁愿把自己辛辛苦苦做的饼子施舍给一只可怜的流浪狗,都不愿意让这种人渣来糟蹋。
  可她只是一个小姑娘,一个连架都吵不了的哑巴姑娘,纵然上天给了她一颗善良而又强大的内心,但却没有给她一个足矣对抗这世间不公的身躯,她注定拿那几个无赖没有办法,可她仍不屈服,她目光与他们争锋相对,她死死地拽着那个无赖的衣袖,那是她面对不公时所能做的一切。
  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在了她的肚子上,疼得她眼中噙着的泪几乎都要掉了下来,那一刻,她几乎……就要对现实低头了,然而就连笔者本人都无法切实体会到和描述出,在看到陆子羽出现的那一刻,董小花的心中是何等的悲欢。
  他潇洒的动作,帅气的脸庞,真挚的笑容,谦和的脸红,无一不深深地印在了董小花的心中。对她来说陆子羽是如此的惊艳,在她乏善可陈的岁月里熠熠生辉。
  虽然陆子羽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但人群中还是有人认出了他,那一刻,她兴奋急了,她连忙让周围会写字的客人在她的手心里写下了“北阳王”三个字。”接连好几天,她都只用一只手和面,为了表达自己心中的感激,她每天都会去北平军的包子摊前帮忙,帮完忙又会跟做贼一样急急忙忙跑到北平军的军营给陆子羽送胡麻饼。
  每去一次,她的心都会怦怦地跳的厉害。
  当她把自己和陆子羽的相遇的经历告诉董大娘以后,董大娘告诉她一定要把他请到家里,因为北阳王府对是她们家的恩……比天大。
  那天,心中五味杂陈的陆子羽没有拒绝她们娘俩留他吃饭的好意。
  当董小花看到陆子羽点头同意之后,她那憨厚可爱的脸庞笑的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真切而又温暖。
  为了招待陆子羽,她破天荒地杀了一只下蛋的母鸡,要知道平日里这些土鸡个个都是她的小祖宗。
  开饭的时候,陆子羽贴心地把院里的石桌抬到了董大娘的炕前,那力大无穷的样子不禁让董小花和董大娘惊叹,也洗刷了他刚刚被一个小小推车欺压的耻辱。
  一锅鸡汤,一筐胡麻饼,一盘凉拌地瓜秧,那一餐,三个人围着石桌吃得很开心,这其中最开心的应该是董小花了,因为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对陆子羽说,可却苦于陆子羽看不懂她手势的意思,而董大娘就不一样了,从小到大董小花所有的动作和眼神她都能一眼看出她的意思,这种智慧和默契来源于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最刻骨铭心的爱。
  一边是憨实而可爱的农家姑娘一手握着鸡爪一手举着筷子在那里眉飞色舞地手舞足蹈,一边是忍俊不禁的董大娘精准无误地翻译着那些可笑而又真诚的话语,母女二人的配合让陆子羽的心里很暖很暖,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挂在了他的眼角,真的,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家一般的感觉了。
  少时的病疾让他不得不远离父母,去冰天雪地的山林习武强身,等到他回来时,他的母妃就已经病重了,八岁上马,十四岁领兵打仗,凛风关的戎马倥偬让陆子羽和他慈祥而威严的父王总是聚少离多。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当初跟父王说自己要带三千人驻守秦州的时候,父王撂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驻守秦州多久我都不管你,可等到有一天元纥人全部撤出秦州时,你得让我抱上孙子。”
  “嘿嘿,好嘞。”
  谁曾向这一面以后竟是天人两隔。
  从不知认输为何物的陆子羽可以带着两万北平军大败十万元纥铁骑,他可以在乱阵之中一枪挑了燕山护,也可以为了心中的情义以区区七州之地对抗身后穆之寻的整个大宁。
  可每到月圆之夜,他的眼圈又总是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