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江防大营
此刻,坐在他怀中的穆琳霄手里还拿着他刚刚顺手从路边树枝上给她拽的花束,她正不停地左顾右盼,欣赏着沿途风光,摇摆的发髻和辫束直挠得燕长风的脖间痒痒的。
“哇,小风子,那座山好高啊。”
“你看你看,好大的一片桃花林啊,好漂亮啊!”
少女的欢脱和无忧让燕长风的心里五味杂陈,其实,有的时候失忆未尝是一件坏事,穆琳霄才刚刚离开云京,那里就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她知道自己的父皇惨死在了叛军的乱刃之下,她的心里又该是何等的悲痛。
“嗯……很漂亮。”
月上中天,望海宫城的院落里时不时地传来虫儿的鸣叫声,缓步走出大殿的裴远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自从亲政以来,每天下了早朝,他都会在大殿中处理政务一直到深夜,可他越是熟悉明疆的状况,他心中的忧虑就愈发的深刻。
侍从已经查清了,那六个即将从州郡调任到望海的人不是魏泰的亲故,就是与当地的富贾世家出身,事情果然如他舅舅之前所说的那般,满朝朱紫逾半数都是魏泰的党羽,魏党官官相护、贪污成风,整个明疆朝野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胆大至极竟连国库的银子都敢动,户部的亏空也多半是他们上下其手而导致的,若想强国必须清吏治,裴远知道自己改有所行动了。
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自己的寝宫之外,但把守院门的侍卫却只有区区一人,国主寝宫的防卫竟如此荒唐随意,就连一向不在乎这些虚礼的裴远也不免有几分生气。
“小的见过国主。”那侍卫单膝下跪道。
“其他人呢,怎么就剩你自己了。”裴远疑惑道。
“听说魏相家的二公子喜得千金,他们都去相府喝喜酒去了。”
侍卫的话,让裴远很是震惊,堂堂国主的安危竟然不入一个大臣的孙女来得重要,他没有想到……魏泰的势力竟然到了如此夸张的地步。
“那你怎么没有去?”他面无表情地问道。
“小的是国主的近臣,不会做这种有失臣子之礼的事情。”侍卫脱口道。
“你起来吧。”
侍卫的话让裴远的心中一暖,至少不是所有人都烂到了根里,但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他同样也知道自己此时已经不能再退让了。
这时,沈秋亭从他的身后走来了。
“国主。”沈秋亭作揖施礼道。
“舅舅。”裴远似乎已经预料到他会来了。
“国主,借一步说话。”
沈秋亭刚一进屋便急着想把裴远之前交代给他的事情一股脑地都说出来,可裴远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坐,舅舅,不急慢慢说。”
说着他又转身沏了一壶茶端给了沈秋亭,这才理了理衫摆坐在那里听沈秋亭道来。
“国主,臣这些日子已经把当年参与承平合议的官员都搜问了一遍,他们还算有良心,当臣把国主既往不咎的许诺告诉他们以后,他们也都纷纷悔罪,同臣讲出了当年谈判的实情。”沈秋亭皱着眉头压低了身子,朝着裴远地身边靠近了些。
“当年东远之乱我们战败以后,承平合议魏泰是主谈官,原本同大宁方面第一天商定的岁币数目是银、绢各五万两匹,可后来据那些一同陪谈的官员回忆,当天晚上有一个大宁的官员去找过魏泰,两人谈了好久,本想着也没什么,可谁知道到了第二天大宁就把岁币的数目升到了十万两匹,而且魏泰竟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说,魏泰为了一己私利接收贿赂和大宁串通一气?”裴远的腮帮微微颤动。
“目前只有这一种解释了。”沈秋亭点了点头严肃道,随后他又从怀中翻出一封泛黄的纸张,“这是当时一个官员留了一个心眼,把第一天作废的那份合约偷偷藏了起来,他原想以此来要挟魏泰,可魏泰势大如此,苦于一直没有机会,臣说明来意以后,他便把这份合约给了臣。”
裴远翻看着那份泛黄合约,两国的玺印依旧能清晰辨认,果然正如沈秋亭所说,岁币数目一栏赫然写着“银、绢各五万两。”
“乱臣贼子,其心可诛!”裴远心中的愤恨与怒火不言而喻,他清楚地知道岁币翻一倍,那压在成千上万明疆百信肩头的负担就会翻数倍。
“国主的意思是现在就要动魏泰?”沈秋亭连忙起身,能让魏泰倒台是他多年以来一直所期盼的,虽然他贵为国舅,官居一品尚书,可裴海多年隐退,放任朝局不管,若不是他在尽力维持,从魏泰的势力之下保住了些许忠正之士,明疆的朝局甚至会更加的黑暗。
“不,现在还不能动他。”裴远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我们现在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谁?”
“卞昂。”
“国主是指江防大营的统领,卞昂?”
“正是他,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当年他的父亲在东远之乱中死在了宁军的兵锋之下吧。”
“对,当年宁军沿江而下,他的父亲卞齐贤率部在曲江拦截,同宁军展开了血战,但因为后方的粮饷没有及时赶到,最终难以支撑,全军覆没。”
“那粮饷为何没有及时赶到?”裴远立刻追问。
“臣记得户部的请罪折子上写的是连日大雨,道路泥泞所致。”
“时值隆冬,何来连日大雨!”裴远脱口道,他看起来对这个说辞很不满意,“我已经查看过吏部的卷宗了,那个负责钱粮督的官员自从卞齐贤战死以后便步步高升,一直坐上了今日的户部尚书位置,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他也是魏党吧。”
“没错,百官之中户部尚书和魏泰走得最近,是魏泰的钱袋子。”
“这就对了……卞老将军为人正直,不愿与魏泰同流合污,魏泰便记恨在心,为报私仇便置前线将士、家国社稷于不顾……”裴远长吸了一口气、双目紧闭,可心中的怒火还是难以抑制。
“那国主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你也看到了,如今就连我的贴身侍卫都到了要巴结魏泰的地步,望海城的军队已经信不过了。”随后,沉着和决然在他明澈的双眸中显现,他缓缓开口,“密诏江防,入都擒贼。”
当晚为了安抚魏泰,裴远又让沈秋亭带着自己的贺礼去了魏府,既然百官都去了,自己这个作国主的自然也不能失礼啊。
果然,沈秋亭的到场把晚宴的氛围推上了高潮,有了国主的祝贺以后,众人对着魏泰又是好一番阿谀奉承,他的那双老眼几乎都笑成了一条缝。
魏泰不会想到,带有裴远密诏的那人此时已经在渡江了。
江防大营是明疆国除了望海大营以外的第二大主力,它的位置在曲江的北岸,主要作用是为拱卫都城,虽然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可在崇尚钱财的明疆众臣的眼中它并不是什么让人眼红的存在,因为它既没有望海大营的军俸高,也要因为江北时不时出现的汛期和洪水而充当筑堤苦力,更为关键的是一旦宁军南下,江防大营更会首当其冲。
夜深了,江防大营中军营帐的灯却还没有熄,一个年轻的白袍将领正端坐在那里看着一本线装书,清秀的面庞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的俊朗,可深锁的双眉却显得过于老成。一举一动之间颇有一股儒将风采。
他就是卞昂。
卞家虽世代将门,奈何无一通儒,加之重文轻武本就是明疆国的风气,所以卞齐贤就想让自己这个儿子考取功名,想让他有朝一日能到朝堂之上指点江山,而不再为行伍所累。
果然,卞昂没有让他失望,博闻强识的他小小年纪就考入了太学,只要他安安稳稳地学上几年并通过最后的入仕考试,便可朱袍加深,从而跻身明疆士大夫行列。
可就在距离考试还有短短几日之时,他却听到了自己的父亲因缺乏后援而被宁军团团围困的消息,情急之下、救父心切的他冒着大雪在户部的门前跪了一夜,但却无一人理会。
后来一个看门的侍卫于心不忍,告诉了他实情,“不是我家老爷不帮你,是因为他一旦帮你的话,这顶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奸臣当道、世态炎凉,他读这圣贤书……还有何用!
后来,万念俱灰的他只身一人骑着马奔向了曲江战场,可他见到的却只是满地的尸骸。
后来,卞齐贤力战而死、为国捐躯,魏泰竟然还想趁机给他背上误国的罪名,想彻底整垮卞家,若不是当时裴海有些于心不忍,错失机遇的卞昂恐怕连江防大营的苦差都落不到。
想到这里,卞昂不禁长叹一声,如今奸臣当道,国主年轻未更世事,恐怕这明疆的天要一直黑下去了。
不要忘了,上天常佑赤诚之人。
就在这天深夜,从望海匆匆跑来的信使宛若黑暗中的孤灯,让卞昂看到了光明的希望,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国主密诏,统领亲启!”
昏暗的灯光下,密诏上的字迹让卞昂的气息有些颤抖,良久,他那动容的脸庞滑落了一丝清泪,他单膝下跪道:“臣卞昂……领旨!”
当天夜晚,江防大营的主力将士们冒着江面上初春的寒气,悄无声息地渡江入城。望海大营的左右两军还在睡梦中就已经被江防大营所控制,卞昂左手持着明疆国主递给他的令牌,右手的宝剑已经驾在了望海统领的脖子之上,他厉声正色道:“国主命我入都擒贼,赋我先斩后奏之权,尔等若是为了魏贼敢有半分异动那便是碎尸万段!”
时隔多年,王命在手的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用手中地宝剑对抗这混沌的世道。
次日,卯时还未到,望海城议政殿的朝鼓就被敲响了,口中还夹杂着些许抱怨的明疆群臣在一片浓雾之中极不情愿地朝着议政殿集结。
“国主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早朝竟提前了一个时辰。”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得烧一烧啊。”
“我看啊,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罢了,老国主都弄不明白的事,他能弄得明白吗?”
“诶,这可不是臣子该说的话啊,哈哈哈。”
“李大人可别拿我开玩笑了,您做的那些事要不是魏相给您兜着,您的这顶乌纱帽还在吗?哈哈哈。”
“哈哈,慎言……慎言。”
大殿之上,身着朝服的裴远面色凝重地端坐在王座之上。有的时候,玉树临风和帝王之气其实并不冲突。
大殿里的群臣中,除了沈秋亭看起来正襟挺立以外,其他的人都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他们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把“朝纲”二字放在眼里。
群臣的表现让裴远很失望,他的心情很沉重,仅仅只提前了一个时辰上朝,这些没有睡够的大臣就如此失态,目无国主、目无超纲,他不知道也不敢想……让这样的官员来治理明疆,这些年明疆的百姓都是怎么过来的。
“魏相怎么还没到?”无言良久的裴远扫视了群臣之后缓缓问道。
“魏相二公子昨日喜得千金,国主是知道的,应该是他老人家高兴,多喝了几杯,再加上年纪大了,可能就会晚来一会儿,还请国主见谅。”户部尚书立刻解释道。
“魏相是朝廷肱骨,凡事怎能没有他,那就劳烦大家再等等吧。”裴远面无表情冷冷道。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咳咳……咳。”人未到声先至。
群臣的侧目之下,殿外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扶着身着紫袍颤颤巍巍的魏泰步入殿中,早朝重典,身为臣子竟如此这般姗姗来迟、招摇登场,看来权力真的能让一个人迷失自我到如此地步。
“老臣年迈,耳朵不是很好使,朝鼓没有听的太清楚,还请国主见谅。”
“无碍,无碍,魏相乃国之重弼,况且确是年事已高,孤怎会如此不晓人情呢。”裴远浅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