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家是非
良久,他又拉开隔板,朝着马车外命令道:“不过凛风关了,改道秦州。”
对于秦州的气候,穆之寻也是有些耳闻的,可当他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寒意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身披银色狐裘的他不禁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温差冻得打了个冷颤。
而面前这个手持长枪,身着戎装,因常年在寒冷的户外而脸部夹杂着些许冰霜的陆子羽更让他诧异,他不应该在凛风关吗?
“臣陆子羽见过常王殿下。”陆子羽放下长枪,单膝行礼道。
“快起来,子羽。”穆之寻连忙笑呵呵地前去搀扶,他的双手触碰到陆子羽肩上的铁胄之时,刺骨的冰凉从他的手心传到后背,穆之寻的心中不禁暗自感叹陆子羽的耐受和韧性。
“早就听闻殿下要去北邺吊唁,父王也早已在凛风关准备接驾。怎么殿下却来了秦州啊。”陆子羽一边领着穆之寻前往北平军的营帐,一边好奇道。
“哈哈,就不劳烦老王爷了。”穆之寻客气道,“小王迫于身份所限,难得有机会出京,既然我大宁和元纥的榷场新建,自然也想来见识一番啊,哈哈。”
很快,二人便进了营帐,陆子羽又特意命人端进来两大盆炭火,但也就仅仅暖和一点罢了,聊胜于无。
炉子上,粗糙笨重的铁壶正在嘟嘟冒着热气,看样子是水烧开了,陆子羽一边为常王看茶,一边自嘲道:“秦州实在是太偏僻了,若不是今年开通了榷场,商贾们带了些茶砖来了这里,子羽怕只能用白水招待殿下了。”
“哈哈哈,边境不必内地,在这里能喝上一口热茶,可比御宾殿的佳肴金贵的多啊。”穆之寻双手捧着热茶盏打趣道。旋即又故意关切道:“父皇也是狠心,派你来这么个鬼地方驻守,回头我求求父皇,把你调回凛风关。”
听到这句话,陆子羽连忙摇了摇手,苦笑道:“不不,不是陛下让子羽来的,是子羽自愿来此地的。”
“啊?为何来此受罪啊。”
“实不相瞒,子羽是担心元纥人会对秦州有所企图。”陆子羽低声严肃道。
在陆子羽把自己心中的忧虑和担心细细地讲给穆之寻之后,穆之寻表现得大为动容,他盛赞了陆子羽洞的察之敏锐、护国之坚决,并表示回京之后一定要向父皇禀明此事,让父皇给予足够的重视和支持。
“只是,小王替子羽担心啊,这区区三千勇士和如此简陋的城墙如何抵挡的住关外的数万铁骑啊。”穆之寻忧心忡忡道。
“倘若真的起战事,我的这些人自然很难抵挡的住元纥铁骑的进攻,不过我们的目的只是为北平军主力的增援拖延时间罢了,秦州城北的山林之上已经布满布满机关和暗岗,一旦发现元纥方面向秦州大量增兵,可第一时间报往凛风关,而城中元纥人也在我的监视之下,一旦与境外有可疑的联系,我会第一时间知道,这样元纥人就很难里应外合了,至于秦州的城墙,从我到的那天起就已经开始重修加固了,还有我带来的三千虎头营,他们个个都是北平军的精锐,都是当年和混邪人的拼过命的汉子。不打仗最好,倘若真的打起来,拖上一阵子还是没问题的。”
“大宁能有世子这样的才俊,实乃家国之幸啊。只可惜小王一介纨绔,手无缚鸡之力。不知世子能否带领能小王参观一下这里驻军情况,也不枉小王这边关一行啊。”穆之寻的仰慕之情流露无疑。
“好。”陆子羽的口气掩饰住了自己心中的片刻迟疑。
鹅毛般的大雪飘扬在秦州城的上空,这里雪花的厚度和大小是云京雪花所不能比的,穆之寻在陆子羽的带领下冒着大雪来到了秦州的榷场,他没想到如此恶劣的天气之下,还会有这么多来自元纥的牧民和中原的百姓在这里交易。
身着笨重粗布衣衫的他们带着着成群结队的牛羊马匹,拉着装满一马车的茶砖和瓷器,穆之寻甚至还看到了来自大宁南境的翎锦,他想象不到这些个跨越了整个大宁山河的商人和自北而来的元纥牧民在一路上经历了什么样的困难和挫折,因为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生活对这些底层百姓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他们发颤的双手接过对方的钱币和银票之后,一张张早已冻得面容发紫的的脸上流露出的却是交易成功后的喜悦和满足。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其实最无辜的,他们都只是为了生活罢了。”陆子羽在看到穆之寻脸上的难以理解之后,在一旁感慨道。
穆之寻没有作声,他的注意力主要还是在陆子羽所布置的这些环环相扣的岗哨之上,在表情凝重地参观完城中防御之后,穆之寻又提议去城外的山林之间去参观暗岗和机关。为了节省时间,尽快摸清陆子羽在山林间的布防,他拒绝了陆子羽让他乘坐马车的好意,而是选择和他一同骑马而去。
朔风起,大雪满山谷。印有“北平”二字的军旗在风中呼啸而过,一队轻骑在山谷间纵马疾驰,穆陆二人驶在队伍的最前面,一个披盔戴甲,一个素衣银袍。
那天,穆之寻的神情和动作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这并不是陆子羽所认识的那个常王。
而对于常王来说,在大雪山林间策马而行的感觉果然太过于刺骨,但他从上马那一刻起就再没有过一丝的动摇。
他们从早上出发,一直到深夜方回,急速巡视完这一趟之后,就连自小在这种环境下历练过的陆子羽也觉得颇有饥寒交迫的无力感,而穆之寻在赶回秦州城之后便再也撑不住了,马儿刚停下来,他便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昏死过去。
着急的众人又是用雪擦拭他的身体,又是用暖裘裹体,生炭火,炖姜汤。好一番折腾之后,穆之寻才缓缓苏醒过来。
可苏醒过来的穆之寻并不想让这么多人围在自己的身边,他在宽慰完陆子羽和众人之后,便急忙让他们退下了。
呼啸的寒风时不时从墙缝和门隙间透进来,秦州破落,竟连一座不透风的屋子都难找。铺盖之下,穆之寻的身体仍在不停地发颤,他找出了纸笔,在昏暗油灯下顶着头部的剧痛和浑身的滚烫,将今日在城内城外所见的暗岗排布和机关位置一一画了下来,之后他将图纸小心翼翼的藏于怀中,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眼中的凝重这才渐渐有所缓解。
窗外的月光透入屋中,穆之寻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起陆子羽的布防之精妙,陆子羽会出现在秦州大大出乎了穆之寻的意料,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的疏忽。如若不是他为保万一,临时改变主意来了秦州,恐怕元纥铁骑在秦州势必会吃一场大苦头,事态的发展也就很难如之前所预料的那般了。
穆之寻心里清楚,只有图纸是万万不够的,他绝不能让陆子羽坏了自己的大事。
次日一早,仍有几分虚弱的穆之寻便以秦州天气过于寒冷,不宜久留为理由向陆子羽辞行了。
来的突然,走的突然,陆子羽觉得穆之寻这一趟并不像是路过,而更像是有意为之,他总觉得常王有些怪怪的,但思来想去却很难有个合理的解释。
云京,绛薰宫。
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算的上是入冬以来云京最暖和的一天了,午后的斜阳拉满了整个绛薰宫的庭院。迎风而立的腊梅、山茶、一品红等花卉让人觉得恍惚之间进入了春天。
“谁言寒腊无春意,请君暂移绛薰宫,哈哈哈。”宁帝看起来很开心,他刚走进绛薰宫的庭院就脱下黄色的暖裘,对着慧妃说道:“今天的天气不错啊,有些日子没这么暖和了吧。”
正在裁剪打理花卉的慧妃有些不放心地接过暖裘,“陛下还是赶紧披上吧,免得着凉。”
“好不容易有个大晴天,朕今天就是来你这晒太阳的,你倒好,还让朕披上这么个东西,那得多难受啊。”宁帝像个老顽童一样委屈道。
“好,好,不披了,不披了。”慧妃无奈地摇头笑道,“怜儿,沏茶。”
慧妃又让人从屋内搬来了一把温暖宽大的摇椅,和一张短凳。暖阳之下,二人并立而坐,时不时地三两语,简单而幸福。
“朕就好奇了,这个罗文昭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啊,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到现在还没个家。你这个当姐姐的得催催他呀。”宁帝皱了皱眉头关切道。
“这十年来,他回京述职也来看过几次臣妾,臣妾也劝过他,早些成家,可他老说什么公务繁忙、无暇顾及之类的话,哎,臣妾也拿他没办法。”
“不过,他说公务繁忙也是实情,朕听说,他每日都会亲自带队在泓河附近巡逻,若是遇到泓河汛期,更是吃住在船上,日日赤脚行走在甲板之上。朕也曾暗示过他,明疆国的少主仍在云京,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他就是不放心啊。这么想来,朕让他做靖海军节度使反倒是误了他的终身大事啊。”宁帝有些自嘲道。
“陛下莫要这样讲,其实臣妾最了解他了,文昭这孩子自小就心气高,很是挑剔,对待终身大事自然更是如此,除非遇到他真正喜欢的人,不然他是不会轻易成家的,以免负了自己,更负了她人。”慧妃认真道。
慧妃没想到,自己一番无意的话语却勾起了宁帝往日的思绪,他的眼帘垂了下来,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朕……朕此生也负过一人。”
“陛下……”
“你可知,诺大的后宫,为何朕却独宠你一人。”
“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也是后宫之主。后宫之内,无论陛下宠幸何人,自有陛下的道理。”慧妃微微颔首道。
“你总是这样……和她太像了。”宁帝的苦笑中充满了回忆,“朕之所以独宠你,是因为如今整个后宫只有你……最像当年的皇后,你的容貌有几分像她,声音像她,就连秉性都很像,你们都喜欢花,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她喜欢秋海棠,而你喜欢腊梅吧……”
“臣妾知道……其实臣妾从一些宫人的口中也有所听闻。”慧妃摩挲着自己的手背,淡然笑道。
“可你知道……在你之前,朕曾遇到了一个几乎和皇后一模一样的人。”宁帝闭上了眼睛,微颤的声音中夹杂着着悔恨和自责,“朕……就不该遇见她。”
“她是……何人?”慧妃试探性地问道。
“……之寻的生母。”
“常王的生母不是顺妃娘娘吗?”慧妃疑惑道。
“不是。”宁帝摇了摇头,“其实,常王的生母叫泥燕,她是一个南北宫中再普通不过的宫女。当年皇后走了以后,朕万分痛苦,常常一个人在北宫里走来走去,总想找寻一些关于皇后的记忆,直到那天,朕来到了司苑局的菜园,当时的她拎着菜篮,正在园中采摘供皇室膳食所需的果蔬,见到她的那一眼,朕终生难忘……朕当时甚至真的以为她……就是朕的皇后。”宁帝深情地追忆道。
“那后来呢?为何常王的生母写的却是已故的顺妃?”慧妃不解道。
“当时先太后还在世,泥燕怀上之寻以后,朕去找过先太后,请求她破例立泥燕为妃。”
“先太后怎么说?”
宁帝无奈的摇了摇头,“太后很生气,她老人家说,皇帝的嫔妃只能从三年一次官宦之家中所选的女子中挑选,这是祖宗朝立下的规矩。而宫女说到底只不过是寻常百姓家送入宫中的杂役罢了,一旦立泥燕为妃,那么皇帝和宫女的事情便会弄得天下皆知,穆氏皇族丢不起这个人,大宁朝更丢不起这个人。”
“陛下……”
“朕真的……无能为力,皇家的颜面……比天大。”宁帝万分无奈的说出了这句话,“为了怕消息传播开,她生下之寻以后,就被送到了束云阁。朕怕之寻知道这段往事会给他造成不必要伤害,所以就对外宣称他的母妃是已故的顺妃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后来之寻还是知道了,这孩子还偷偷地去找了他的母妃,那天他们母子二人的恸哭……朕……哎。”宁帝哽咽道。
“那后来呢?”慧妃的双眼也已通红。
“泥燕终于见到了她的儿子,心中唯一的不舍便也放下了,或许她自知此生再也出不了束云阁,万念俱灰之下,便自尽了。当时之寻才五岁,他拿着刀要杀朕,口口声声说要替他的母亲报仇……朕狠狠地打了他,那件事之后,太后的心里也不好受,不久就郁郁而终。这一切……都是因为朕。”话音刚落,一串清泪从宁帝的眼角滑落。
“陛下勿要自责了,身居高位之人自然有常人难以体会的苦楚与无奈。”慧妃抹了抹眼泪劝慰道。
“朕对不住泥燕母子,朕如今之所以不重用之寻,并不是因为他庶出的缘故,而是不想让他像朕一样,被名声和权位所累,朕……想让他此生做一个真正……自由快乐的人。”宁帝期望道。
“常王殿下温顺恭谨,陛下的一番苦心想必他也是明白的。”
“但愿如此吧,之策宅心仁厚,宽怀能容,朕百年之后,他也应该会善待之寻的。”太阳渐渐西去,只是不知宁帝眼中泛起的是困意还是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