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飞雪杏花

  冬雪不为谁人的眼泪,休了飘洒。冰中之映月,也不过是镜中火焰。
  那堆结了冰棱的杂草,再也无法提供古海微薄的温暖。
  他于湿润的窝里,瑟瑟发抖,瑟瑟发抖着。
  村民们早就闭上了柴扉,连牲口都被赶到了火炉周围。
  古海还看着冰上之月,颤抖着用幻想取暖。
  偶有人从古海这边行走,却也只是在瑟缩中,叹口白烟走过。
  他们的叹息声,似表明自己还是个善良之人,似悲叹着这世界的无情。
  他们做的只有叹息,然后继续瑟缩着身体,漠漠走过。
  古海双眼似已翻白,嘴唇紫中带黑。
  地狱中温暖的火海,似于他轻合的眼中出现。
  他用早已肿烂的手,掐了下已红紫的皮肉。
  他又清醒了过来。
  “不可以这样睡去,我还要攀上那山巅,我还要飞入那云霄,我还要得意地站在他们的面前!”
  他咬牙,于风雪入骨中,挂着那几块破布,站了起来。
  古海草鞋踏在坚硬的冰雪上,一圈又一圈地跑起来。
  渐渐一股温暖,在身体内游走起来。
  “救命!救命啊!”
  万籁寂静的苍白村庄,求救声,若雏鸟受惊吓之音,随急坠的冬雪,飘扬而来。
  古海听闻,他已自身都难保,但脚步仍毫不犹豫地,寻声奔跑而去。
  在奔跑路上,又有几声求救,一声一声袭入他紧张的心脏。
  苍白之雪,将周围茅屋内看热闹的眼睛,耀得更加寒凉。
  听到求救声的不只有一人,但在这条路上,奔跑着的,唯有一个快冻死的孩子。
  古海终于奔到声音尽头,竟然是叶杏儿!
  他狂奔后,疯狂跃动的心脏,似停了一瞬。
  她泪眼朦胧地趴于冬雪里,腿脚好像已无法动弹,倒于彻骨寒雪之中。
  她脚崴了,已经无法再动了。
  即使她身体颤颤,救命于嘴中还是拼命地呼喊。
  即使老有灼热目光投向这里,即使她家屋舍旁还有几处人家。
  但此刻,这处唯有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顶风涉雪,奔了过来。
  叶杏儿似见到一颗红日升于眼前,此刻虽仍寒雪霏霏,她嗓子若裂开般呼喊:“救命啊!救救我的母亲!”
  古海投望过去,叶杏儿屋舍里传来一男人粗暴声音,若豺狼虎豹声。一阵对马寡妇的拳打脚踢声,似雨点打入盆中。
  “你不要再反抗了,你男人都死了好久了,我与他关系也不错!”
  古海虽小,听这声也能明白里面的人要干什么。
  他不由分说,刚温热的身体,五体又义无反顾地投入雪中,双手怀抱一大雪球,任水滴浸湿他唯一保暖的破布,任寒气若冰刀般扎入他的身躯,一脚将那茅舍门踹开,以迅雷之势把雪球灌到半裸男人的头上。
  男人先是双眼翻白,明明是冰雪侵蚀着他的身体,他反应却如汤水倒于身上,连蹦带跳,呼喊起来。
  古海用肿胀的手掌,抄起门边的木棍,就歇斯底里地往男人身上砸。
  男人做坏事本就心虚,又被这冰雪冻得快没了意识,如今这如马蜂蛰咬般的一棍一棍,他只得在嗷嗷乱叫中,慌忙拿了自己衣服,于风雪匆匆中,跑得无影无踪。
  马寡妇已在这慌乱中,用被子掩住破烂的上衣。
  她那表情,如一朵正鲜艳之娇花,于暴雨中被风吹雨打。
  她连连向古海道谢,并且拿出一被子,向古海道:“你先出去将这被子给杏儿暖身子,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狼狈样子。一位母亲,在孩子面前,永远应是光鲜亮丽的样子。”
  古海被这话一怔,原来母爱是这般滋味。
  他便拿了被子出去,赶紧将叶杏儿扶起,将被子裹于她身上。
  他却在一旁,搓着自己身上已冻住的破布,点点寒雪似滴入他心腑之中,在一波又一波的寒颤中守着叶杏儿。
  叶杏儿擦了擦眼中泪花,葡萄般大眼睛,似有光芒流转。她将被子敞开,细声细语道:“你也过来吧……”
  古海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他以为他这辈子只能偷偷地看着叶杏儿,想都没想过今日会与她有接触,而且此刻,竟可以离她这么的近……
  他本想推辞,可一片一片寒雪不留情地仍坠落在自己身上,一阵一阵寒风凶残地吹袭于自己身上。
  他感到,自己身体已经快坚持不住了。
  古海便不好意思地站于叶杏儿身边,叶杏儿轻轻将被子合上了。
  这一刻,古海永世难忘!
  他不小心碰到了,叶杏儿那瘦小身躯。他感受到了,叶杏儿那温热肌肤。他嗅到了,叶杏儿那淡淡体香。
  他脸烫的似滚滚岩浆,心跳动如激烈锣鼓。他大脑空白如纸,此刻全世界连风雪,好似都不存在了。
  这一刻,既短暂,又漫长。
  马寡妇推开门的声音,吱呀一声,将古海惊了一下,他感到那声音,是世上最难听的声音。
  马寡妇已焕发着艳梅之色,于寒雪中映出她绰约风姿。
  她赶紧将叶杏儿抱回屋中,心疼地看了看她崴了的脚,又不好意思地拜托古海帮忙照看一下,她匆匆地去请大夫去了。
  叶杏儿如白玉般小脚,泛着若胭脂红的瘀血,于火炉旁映着火光。
  古海幸福地享受着这温暖,目光却不知要投向何处。
  木柴上火光如春花艳艳,炉子中霹雳拍啦的响声,似响于古海心间。
  “谢谢你。”叶杏儿道谢之声,如春风漫漫于这小屋内。
  “都……都应……应该的。”古海挠挠头皮,不好意思道。
  叶杏儿盯着那跃动的火焰,小声道:“其实你与我,都是同病相怜……”
  古海手停止了烤火,惊奇地看向叶杏儿。
  她眼中泪花,映着火光闪闪而动。
  此刻马寡妇带着一位骂骂咧咧的大夫,推开了门。
  大夫在下雪天,自然不愿出门看病。当他不想赚钱时,就算死了人,也跟他无半点关系。
  古海见自己在这儿已多余,便要离开。马寡妇拿出一床多余被子,几件丈夫生前旧衣,赠予了古海,以作感谢。
  这天是他这辈子最幸福时刻,他哼着小曲,换上“新衣”,裹上被子,想着与叶杏儿那短暂一刻,于温暖微笑中入了梦乡。
  第二日寒雪已停,就差金光普照大地。叶杏儿裹着厚厚的花布厚袄,一瘸一拐地停在了古海简陋的窝前。
  古海心花怒放,又慌张地起身,问道:“何事?”
  叶杏儿眼眸低向寒雪,嘴唇艰难开启道:“我……我害怕那贼人再来……”
  古海闻言,似已知她来之事。他拍着胸脯,高声道:“你放心回去,我现在就搬家去你们附近。”
  叶杏儿眼似弯月,感激地看着古海,又道:“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古海咧开嘴,露出了本来七岁孩童,该有的笑容。
  叶杏儿走过后,他哼着小曲,裹着一团一团杂草,如蚂蚁般辛劳,于冰雪上搬至叶杏儿附近。
  他来回跑了几十趟,汗水打湿他的新衣,又在特滑的地上摔了十几下,他仍是带着笑容,从天亮忙到天黑,终于搬家完毕。
  他选的位置不敢太近,他怕别人因为自己,取笑了叶杏儿一家。他又不敢太远,怕不能好好地保护着他们母女俩。
  从这天起,古海便心甘情愿地,在暗地里保护着她俩。
  偶尔,叶杏儿不开心时,便来寻找古海聊天。
  古海带她于春日里吹东风,夏日观荷花,秋日里赏圆月,冬日里看飞雪。
  古海有时在月映水中时,会有奢侈的幻想。
  他掀开叶杏儿的红盖头,他与她喝起了交杯酒,他吹灭了红烛。
  或许,她也喜欢着他……
  如此这般,古海已经十岁了。
  叶杏儿找古海聊天,似是饮食喝水,成了改不掉的习惯。这天,叶杏儿拿起一片树叶,教起古海吹奏乐曲。
  曲调声声凄婉,似人凄凉哭声,又似红霞残余天空之美。
  马寡妇看他俩越靠越近之身体,猛咳了一声。古海与叶杏儿,警觉地相互坐开了一些。
  夜深人静后,马寡妇将古海拍醒,对他道:“这已两年多了,贼人不会再来了,杏儿如今也已十二,到了婚嫁年龄,你再在这儿不合适,回曾经地方罢。”
  古海听她言语,其实心中如明镜,十分明了。
  也的确,已没了暗中窥伺之贼,还留他做什么?做女婿吗?
  别傻了。
  他连唯一可利用的价值,也不存在了。
  他攥紧了拳头,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待我习得修仙术,待我能筑起那高楼,待我来此处提亲!”
  他咬牙,于哭哭夜风中,心似滴血般,一遍遍搬着杂草,匆匆离开。
  古海于每日日出至日落,等待着什么。也许是修仙的高人,也许是前世记忆中要等的人,也许是那日般,向自己一瘸一拐走来的叶杏儿。
  日子已过了一个月,他什么都没有等来。
  除了村人们依旧的笑声,高人与前世中的人没有来,叶杏儿也没有来。
  古海于每夜辗转中无眠,那些春夏秋冬,那些风花雪月,那一天雪地里的温柔,若潮水般,汹涌于眼前。
  这天,夜色虽来,清寒未至。他摸着黑色,走向那熟悉的住宅。
  他只想偷偷看叶杏儿一眼,只偷偷地一眼。
  可这偷偷一眼,却如万千刀刃穿心,如千年寒冰侵入身躯,似一剑一剑斩断了肠。
  村长的孙子花千仇,月下展开一幅绝美的绣花图,亮于叶杏儿眼前。
  花千仇可是在村子里出了名的贪财好色。
  叶杏儿坐于他身旁,眼眸中竟有秋波流转,只欢笑,脸上似鲜花藏于叶下的娇羞,不好意思言语什么。
  花千仇的身体,悄悄地,悄悄地向叶杏儿靠近。
  古海的心如坠向万丈深渊,他手却颤抖着。
  他在这残忍一眼中,不小心看到了在茅屋中观望的马寡妇。
  马寡妇带着微笑,偷偷地瞧着门外的两位年轻人,欣慰地笑着,满意地点点头。
  古海身体内的每一寸毛发,都被怒气给冲得站立起来。
  他将自己嘴唇都咬得出血,恨恨地看向这里的一切。
  可每一眼,都似千刀万剐般痛苦。他已不能再多看一眼。
  好心救了她的人,每天暗暗保护她们的人,还不如一位稍有钱财的花花公子!
  那日叶杏儿的求救声,村长家中也能听得到!
  他根本没有来,根本没有来!
  可突然,一道惊雷又于古海脑中出现。
  对啊,她们娘俩怎么会不知道?她们比谁都知道。
  穷人,不管再善良也终是有罪,
  他抑制住喷涌而来的眼泪,似老鼠一般,似小偷一般,偷偷地于黑夜中,狼狈地跑了起来。
  他逃跑的黑影,被花千仇看在眼中。他带着春风得意的笑容,向叶杏儿指道:“你看那边,好像一条狗啊。”
  叶杏儿根本没有看清,只觉得他风趣幽默,捂着嘴,娇羞地笑了起来。
  七日后的晚上,古海坐于河边,他看着水中映着的残花,水中映着的圆月。
  他想起这几日偷偷看到叶杏儿与花千仇一起嬉笑的画面。
  他向河中丢下一块石子,小河水声潺潺,波光颤颤。那水中月,似变成了他与叶杏儿一起嬉笑的画面。
  古海望着,笑了起来。
  就在此刻,花千仇带着叶杏儿参观他的家,叶杏儿正看字画,看浮雕时,花千仇将门猛一关。
  叶杏儿吓得花枝乱颤,她欲要反抗,花千仇对她温言道:“我会与你成亲的,我会对你好的,你嫁过来,那百亩良田,定有你们母女一份!”
  这话似有神力一般,叶杏儿手脚不再动弹,在花千仇嘴唇递上来那一刻,紧紧闭上了双眼。
  这晚,屋外风声萧萧,房门紧闭,那蜡烛被人熄灭。
  古海形单影只地坐于河边,他看那水中,看到身着绫罗绸缎的自己,紧紧拥着娇羞的叶杏儿,他与她,悄悄地蜜语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拥有,而我只能幻想?”
  忽地,一股愤怒又在古海心间涌起,他用着仿佛来自灵魂的力量,砸碎那水中幻影。
  他指着天,他指着地,他指着村中屋舍。他狂发乱舞,他目眦尽裂,他声扬苍穹:“终有一天,我要筑高楼,听众人诌媚语!终有一天,我要登绝颠,看众人伏脚下!终有一天,我要上九天,令众生跪下,供我香火不断,朝我九九八十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