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为图睡个好觉,她打算先放放水。从茅房转了一圈回来,经过大堂,见到角落一桌上,隐隐燃着一豆灯。
她好奇心起,轻手轻脚靠近,见到一红衣女子在桌前自斟自饮,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那女子看着有些年纪了,却是风韵犹存,前胸贲张,大剌剌地袒露出大片凝脂玉肌,腰如水蛇般不盈一握,芊芊玉指染着红色的指彩,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妖冶而又妩媚,瞧得她忍不住脸红。
入世之前,她没见过几个女子,见过最美的人,便是娘亲。入世之后,才知世间女子如繁花绽放,各有千秋。可饶是在这美女如云的京城里转了一圈,都没见过眼前这等姿色的,便是青楼花魁都不及这人一半风情万种。
她不由得看痴了。对方觉出她的气息,暗暗一笑,抿了口酒,娇声道:“既然来了,何不过来陪我喝一杯?”
她行至桌前,终于看清对方的脸,眉目含春,唇红似血,若自己是男子,这时候已经神魂颠倒了吧。
她低着头,不好意思道:“我不大会饮酒呢。”
女子径自为她倒了一杯,道:“没关系,我这酒,极好入口。”
她坐下,端起来尝了一口,露出惊喜的表情:“梅子味!”
女子笑道:“此酒名为相思醉,味似青梅,后劲却不小。若你酒量不佳,可不要贪杯。”
她全不在意,一饮而尽,又将杯子推过去:“再来一杯。”
女子为她斟满。
她边喝边问:“你也是这的客人吧?怎的只身在此饮酒?”
女子吃吃地笑:“你来投宿,掌柜的都不认识?”
“你是赵异香?”
女子点点头。
她忍不住多瞧了对方几眼。传闻,江湖神算子卜先知门下有两位入室弟子,此二人得其真传,大有青出于蓝之势。只不过后来,一个被逐出师门,一个进宫做了贵妃。而此后,卜先知再没有收过徒弟。
江湖盛传卜先知为人孤傲,她以为这种人的弟子,也该是清风傲骨的,可眼前之人,一身风尘味,说是青楼老鸨她都信。
赵异香瞧出她的心思,笑道:“怎么?是不是觉着我这样的庸脂俗粉与师父的盛名不搭?”
“没有没有。”她尴尬地别开眼睛。
赵异香放下酒杯,幽幽道:“我与师父,早已割袍断义,大路朝天,各走一方。”语尽,她脸上浮现一丝惆怅。
“你算命真有那么准?”陈桂问。
“看你信不信了。”赵异香答。
“那你给我算一个吧!”陈桂兴冲冲道。
“我很久没有算命了,最后一次算,还是同师姐一起。”赵异香忆起往事,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我们一同打开了玄古须臾卦,尽得天机……”
她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不解地眨眨眼睛。
赵异香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不着痕迹地收声,转而道:“我答应过师父,不再泄露天机。不过你这小姑娘,也不像是能左右天命之人。今日你我有缘,我且为你解解惑,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赵异香想了想,道:“那就问字吧。”她敲敲桌案,“随意写个字予我看看。”
她对这人的本事还有所怀疑,想了半天,觉得不能写太复杂了,于是沾了点酒水,写了个“一”字。
赵异香一笑:“想考我?”
她脸红,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对方。光凭这个,她有什么怀疑都消退了。
赵异香瞧了瞧那字,道:“能写出这个字,证明你心性纯良,有一说一,心无旁骛。”
还真有些准,她雀跃追问:“还有呢?”
“至于往后的路,你不必太过烦忧,因你不是爱剑走偏锋的人,一路向前,船到桥头自然直,时候到了,你自然知道该怎么走。”
她不住地点头,对对方愈加信服:“那我会不会遇上什么阻碍?还有我阳寿多少?能不能长寿?”
赵异香觉得她问得幼稚,捂嘴直笑:“这个光凭一个字可看不出来。再说,透露人之阳寿,属泄露天机。”
得知她不愿说,陈桂有些失望。不过还好,方才那些论调,倒还算中听。她又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亦步亦趋,顺其自然,便可平安无事?”
“也不尽然。”赵异香道,“人之命数,总是多变的,现在看来是这样,但亦有可能因为你的一个选择而洗牌重来。”
这话说得太玄,令她惴惴不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可为始,亦可为末。在命学中,始为因,末为果。你选对了路,自然一生无虞。”
“那如果选错了呢?”
“为害之甚,一至于此。”
她脸都吓白了,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赵异香却似不够一般,继续危言耸听:“我看你面相为吉相,可偏偏却写了个‘一’字……”她顿了顿,又道,“你要知道,人之命格,总是数偶为吉,数奇为凶。若你想要此生平静无澜,便不要和命数奇者过于亲近。”
“那怎么可能!”她轻呼,“我总不能见一个人就去问他生辰八字吧!”
赵异香耸耸肩,淡然道:“命运总是扑朔迷离的,试问世间谁不是求索度日。”
她惶惶不知所措,局促一阵,问:“若我真遭厄运,可有解救之法?”
“遵循你的本性就行了。”
她一阵疑惑。
赵异香解释:“不忘初心,始终如一。”
她依旧一知半解。
赵异香浅笑:“想你一时半会也不能明白,日后你就知道了。”她重新端起酒杯,“喝酒吧。”
她现在的确需要酒来压压惊。几杯黄汤下肚,脑子变得沉甸甸的,天地摇晃颠倒,一会儿就换了颜色。迷蒙中她好似回到了铸剑山庄,庄里是那么静,偌大宅院中只有她一人。她行至西厢,见作坊门紧闭着,已是许久没有打开了。
她推开门,却见满屋纸鸢,惊喜之余尚存疑惑。她不是早就将这作坊收了么?怎的此刻竟如往初般,一草一木都完好无缺。
她在屋内兜了一圈,忽而想到什么,跑到桌前,撩开桌帘——桌底下,重瞳的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好似等了她很久很久。
“阿沉!”她惊喜道,连忙将对方拉出来,“你在这儿!”
少年腼腆地笑,如往常那般不说话。她紧紧抱住对方,喜极而泣:“我以为你死了……”
少年拍着她的后背,似是安抚。
她紧紧捉住他的手,急急道:“你跟我去见爹,让他把你藏好,没有人能找到你的。”
阿沉却岿然不动,脸上涌现绝望之情。
“怎么了?”她问。
下一秒,门外传来一片凄厉嘶鸣。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一群血色乌鸦鱼贯而入,绕着他们满屋横飞。与此同时,熟悉地叫嚣声响起:“把重瞳子给我!!!”
是段不易!她心脏猛跳,四处张望一阵,到处寻求生之道。然而尚未寻得,就见两具身躯被抛入屋内。一看,是陈远山和秦驭风!她尖叫一声,来不及上前查看,就见一双巨足横于眼前。
段不易凶神恶煞地望着她:“把重瞳子交出来!”
她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段不易一把扯了阿沉就要离开,她眼明手快扯住阿沉另一只手,死命往回拖。
阿沉一脸清冷,沉声道:“阿桂,放手。”
“不,”她摇着头,泪如雨下,“我答应过你,要留你在山庄,时时相伴的。”
阿沉一脸凄凉,犹似诀别:“太迟了,阿桂。”语毕,他用力扯开她的手。
她失了重心,向后倒去。一阵晕眩后,风停雨歇,那二人已不见了踪影。疑惑之时,耳边响起秦驭风的埋怨:“私留异己,助纣为虐。”
她一惊,见到陈远山与秦驭风满脸怨怼地望着自己。陈远山止不住地失望:“桂儿,爹老了,无力再承担护剑之职,身为铸剑山庄唯一传人,你不负起使命,爹只能含恨而终。”
她又惊又怕,哆哆嗦嗦道:“爹你莫要吓我,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
秦驭风添油加醋道:“世叔委你重托,你却畏缩逃避,倘若正道覆灭,全因你一至于此!”
她仿似听到了最峻厉的审判,如坠落深窟一般,求救无援。不会是这样的,她不过是凡夫俗子,江湖浮沉,怎么会跟她有关?
她掩面痛哭,饶是再不愿看清,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她一直在试图逃脱既有的命运。可叹她生来就是铸剑传人,这一点,逃不脱,也改不了。
伤心、自责、惊恐,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正当她六神无主之时,耳边响起声声轻柔的呼唤:“阿桂,阿桂。”
谁在叫她?世上会这样唤她的人,好像只有那一个……
她昏昏沉沉自梦魇中醒来,虚幻与现世叠为一体。待她清明,见到的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她愣愣地望着对方,左右张望一下,发现自己在客栈。面前的人是沉阙,那赵异香已不见了踪影。
“怎么在这睡着了?”沉阙一脸关切。
她啜泣两声,尚未从梦境的悲伤中脱离。
“怎么哭了?”
她重聚心神,回想起梦里的一切,满心悲痛。梦中人的指责犹在耳际,搅得她心绪不宁。她素来是若无闲事挂心头的,可自打七年前后,她的心事就多了起来。在青城山时,她还可以视而不见,可入了这纷扰江湖,一切便再难遮掩。
忽然,她想到什么,抬头注视着沉阙,求证一般问:“你说过,若我有什么心愿,你定当全力以赴为我达成,此话当真?”
“当真。”沉阙道。
“我要风烛堂的血鸦。”
沉阙拧眉,着实不能理解:“你要血鸦做什么?”
“寻曲虹剑。”她握住他的手,带着恳求的意思,“你能帮我么?”
沉阙态度保留:“你可知这有多危险?”
“我知道,所以才要你帮我。”
沉阙并未犹豫太久,他伸手帮她拭去泪痕,温声道:“我答应你就是,你莫要哭了。”
她笑中带泪,眼里满满的信任。
既然逃不过,那就先下手为强吧,只是,一切要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她还是不敢面对祭血之事暴露的后果,但她若能先一步寻到曲虹剑,她便能求得些喘息的时间。说不定,只她一人之血,也是能为曲虹剑开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