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沉阙与群青步出客栈,不疾不徐行走于集市间。过了一阵,群青似是感觉到什么,唤沉阙:“门主……”她余光朝后瞥,暗示着什么。
  沉阙却是目不斜视,淡然道:“别管她。”
  群青不再多言。
  二人又行了一段,终于,沉阙忍不住了,踅身望向一直跟着自己的人:“你总跟着我们做什么?”
  陈桂一脸无辜:“我没跟着你们呀。”
  “从客栈到市集,你就似背后灵一般一路尾随,还说没跟着我们?”
  陈桂更加无辜了:“大路朝天,你我刚好同路而已。”
  沉阙无奈地叹口气,朝群青道:“罢了,为免这小丫头碍事,你就替我跑一趟提香草堂吧。”
  “是。”群青应声而去。
  沉阙独自在集市上闲游,那背后灵始终隔着一丈之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视而不见,目光在街边的摊位前流连。
  他在一卖胭脂水粉的摊前停步,商贩热情迎客:“公子,可是要买给心上人呀?”
  他不做声,目光在一片香盒前浏览,最后拿起一盒胭脂。
  “公子好眼光,这胭脂色泽明艳,上脸俏丽而又不失庄重,只买二十文钱。”商贩道。
  沉阙刚想说什么,耳边就插入一道声音:“这盒子太素了,女儿家不会喜欢的。”而后一只骨节纤细,却布着厚茧的手挑出一个雕花的盒子,“这个好,花草相应,更讨女子欢心。”
  商贩瞧了瞧二人,笑盈盈道:“公子的心上人,眼光更甚一筹呢。”
  陈桂一愣,脸一红,一时哑然。
  沉阙却不动声色:“你误会了,我不认识她。”随后掏出二十文钱,将素色盒子收入袖中,“就要这个了。”
  “好咧。”
  银货两讫,沉阙踅身而去。陈桂放下盒子急急跟上,笑嘻嘻打趣:“你买这东西,可是要送你身边那位姑娘?”
  沉阙不做声,当她不存在。
  “不过我看她素面朝天,不像爱饰妆发的。”陈桂兀自思考着,“那就是送给你妻子了?”
  沉阙皱了皱眉,加快脚程。
  她也加快脚程,一边打量着他,一边道:“你和那姑娘孤男寡女行走江湖,你妻子放心?”
  “……”
  “我跟你说,世间女子都是很小气的,即便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介意的。你买这么寒酸的胭脂打发她,她定会不高兴的。照我说,你就该买我挑的那个……”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沉阙越听,面色越是扭曲,最后终于忍不住,低吼:“我没有妻子!”
  她吓得噤声,待到对方面色有所缓和后,才讪讪道:“我说说而已嘛……”
  “莫再跟着我!”沉阙道,朝客栈的方向去。
  她原地顿了顿,又厚着脸皮跟上去,喋喋不休:“你是天谴门的门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教派呢。你叫沉阙对不对?真巧,我也姓陈,咱们是本家呀。”
  “你不说话会难受?”沉阙不耐烦了,“我乃沉寂的沉,与你八杆子打不到一边去。”
  “世间还有这样的姓?”陈桂咬着食指,一副无知的样子。
  “你到底要干什么?”
  “呃……”她讨好地笑了笑,试探着吞吞吐吐道,“沉少侠武功高强,一身正气,能不能帮人帮到底,收我入天谴门?”
  沉阙冷笑一声:“收你入门?凭什么?”
  “你们天谴门不是门徒零落么,收我入门,多一个人热闹嘛。”
  沉阙笑出了声:“我天谴门在江湖上名声虽不大,却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凑热闹的地方。”
  陈桂感觉受到了低视,但毕竟有求于人,还是好声好气道:“你看我一弱女子,行走江湖,诸多不便,你就当发发善心,收留我吧。便是不做门徒,叫我当个跟班打杂的也行啊。”说着她同献宝一般撩起袖子,现出自己弱枝般的臂膀,“你别看我没什么肉,其实我力气很大的,二十斤的铁锤我随便就能抡起。”
  她握着拳,用力贲张起肌肉的样子,可笑至极倒是多出几分可爱了。当下,沉阙起了一丝戏谑之心:“行走江湖,靠蛮力可不灵,况且我身边不缺打杂的。”
  “那你缺什么?我什么都能做的!”她无比殷勤。
  “我方才与你说了,我没有妻室,但男子嘛,总是有些需要的。”沉阙不怀好意地笑,“我就缺个暖床的。”
  “你……”她气结,当下面红耳赤,指着他语不成句。
  沉阙就势捉住她的手展开来,拇指在那因为多年铸剑而造就的厚茧上轻薄地抚来抚去:“不过就你这资质……”他啧啧几声,“瞧瞧你这手,糙得连丫鬟都不如。便是你愿意上我的床,我还得考虑考虑。”说完一把扔开她的手。
  她从未听过这么下流的话,登时火冒三丈,全不记得对方昨日才救过自己,“啪”地一巴掌甩过去:“你这个登徒子!!!”
  沉阙不躲不闪,实实受了这一巴掌。她手劲本就比一般女子大,顿时,几道指印便浮了上来。而这些她都无暇留意了,因为她已经气得喘着粗气回客栈了。
  沉阙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嘴角甚至泛起一丝几不可觉的微笑。
  陈桂气冲冲回到屋里,一脚踹上门。真是,越想越气。那个该死的沉阙,亏她还以为他是正人君子,好说话,殊不知竟竟是下作之徒。
  一屁股坐到桌前,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几口灌下,泄愤般将杯子砸在桌上,溅起一片水滴。末了仍觉不足,一连几杯下肚,总算是压下一点火气。莞尔,昨日种种又跃上心头,那人当时的温柔,与方才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不搭调。
  想到这,她不由得冷静了许多,支着下巴思前想后,越琢磨越觉得哪里不对劲。按说,他要真是个登徒子,昨日就可乘火打劫了。况且,他身边跟着的女子,虽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柔情,姿色却是不浅的,他若真是好色之徒,没道理放着眼前的肉不吃,反而退而求其次地来调戏自己。
  这么一想,也就渐渐明白过来。他分明就是在戏弄,想要甩开自己。思及此,她又愤愤不平起来,心想自己有那么惹人嫌么?他想甩开她,她就偏要缠着他!
  她在屋中守株待兔了一个时辰,直到隔壁传来声响,才重新振奋起精神。看样子,那人应该回来了。
  她推门而出,行至隔壁七号房,却并未马上敲门,而是将耳朵贴在门边,试图洞悉什么。里边没什么动静,难道自己听错?她自门缝中窥视,见沉阙正坐在桌边,对着一面镜子,那金色面具放到了一边。
  她观望的角度只见对方右脸,那尚未目睹过的左脸别到了看不见的另一边。她不禁好奇心大起,倒还真想瞧瞧这人真容到底是什么模样。不过会以面具示人,多半是另一边脸残缺不雅吧?
  只见沉阙正襟危坐着,侧脸对镜端详了半天,那几道指印比方才更明显了,她不禁懊悔自己下手太重。
  但沉阙貌似对此不甚在意,看了一阵,就自袖中掏出方才在集市上买的胭脂,打开对镜涂抹起来。
  她又奇又惊。原来这人买这东西,是给自己享用的!瞧他那动作,尤其熟练,跟那用惯了胭脂水粉的女儿家没有二样。她下意识瞧瞧自己方才行凶的手,果不其然,尚有胭脂留于其上,隐隐散发着香气。
  这可真叫她大开眼界,她才入世几天,奇人奇事接二连三。堂堂一男子,竟有红妆之癖,真叫她哭笑不得。
  见他这样,她也不知该不该敲门,他这么偷偷摸摸的,想必亦不想别人发现自己的古怪嗜好吧?
  正犹豫着,身后想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她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只见冷面女子站在身后,冷眼瞅着她。
  她尴尬地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屋内的人听到动静,发声:“群青?是你么?”
  群青不再搭理她,对屋内道:“门主。”
  “进来吧。”
  门开后,她探头瞅了瞅,见沉阙已恢复如常,桌上干干净净的,面具也戴好了。有了方才的一般装点,他脸色好了许多,白皙中透着娇媚,像初熟的果子。
  群青见到他脸上的指印,有些惊愕:“门主,你的脸……”
  沉阙不打算解释,转眼睇到陈桂,调笑道:“怎么?叨扰我不够,还要叨扰我手下?”
  陈桂嘟着嘴,不说话。
  沉阙又转问群青:“事情办得怎么样?”
  群青面露难堪,自责道:“属下无能,未能求得固元丹。”
  沉阙眼一眯,问:“他是嫌钱少?”
  “并非如此。”
  “那是为何?”
  群青娓娓道来:“薛回春说,固元丹为提香草堂独门秘药,由多种奇珍异草炼制而成,其中最要紧的一味药,便是还魂草。但是近百年来,还魂草日益难寻,他手中的固元丹,赠一颗少一颗。如今江湖风雨飘摇,正道联盟随时会与风烛堂大动干戈,为保正道元气,他决定剩余的固元丹只赠正道豪杰,不予外人。属下多番乞求,他始终拒之门外。”
  沉阙静思片刻,道:“罢了,他不愿意给,我们也不能强求。
  “可是门主,如果没有固元丹,你……”
  沉阙抬手示意她噤声:“没有固元丹,我们自可去寻别的灵丹妙药。我就不信,天下间就只有薛回春这一根救命稻草。”
  群青抿抿唇,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出声,只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陈桂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总算是琢磨出一点门路,笑嘻嘻地插嘴:“你们要跟薛回春讨固元丹?”
  “与你何干?”沉阙一脸轻慢。
  她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你?”二人错愕地望着她。
  她信心满满:“我与薛回春是老相识,而且他尤其尊敬我爹,有我出马,定能马到功成。”
  沉阙不说话,只怀疑地盯着她。
  群青却是难得地雀跃,急急道:“若你所言属实,还请助我们门主一臂之力。”
  陈桂大大喇喇地坐到沉阙对面,翘起二郎腿,得意道:“帮忙可以,可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沉阙就笑:“我昨天才救你一命,还没找你要报偿,你倒先提起要求来了。”
  她拉长了脸:“你就非得这么小气?”
  沉阙眨眨眼,戏谑地望着她:“那你想要什么?”
  她笑嘻嘻的,带着一丝讨好:“你就收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能做的。”
  沉阙没回话,望着她的眼神有些玩世不恭。
  她不知怎的就红了脸,局促地补充:“不过我不给你暖床啊!”
  群青听到这话,既为她的荒诞之言而莫名其妙,又为她那洋相尽出的窘迫模样而感到好笑。
  一旁的沉阙早已笑岔了气,捂着嘴断断续续道:“好,不暖床,不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