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秦驭风领着陈桂,一人一马,不疾不徐地下山。路上,陈桂仍然一脸不愿。经过七年的沉淀,秦驭风性情在变得内敛的同时,话也变少了,一路上沉默寡言,二人同陌生人一样,毫无交流。
  最后还是陈桂先按捺不住,带着一丝怨气,嚷嚷道:“我说秦大盟主,你带我下山,是不是要跟我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秦驭风望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我们要去哪,寻剑的第一步是什么?”
  秦驭风道:“风烛堂总部在京城,京城有处聚贤楼,是正道联盟集会之所,我们先在那落脚,待各派掌门聚齐后,再商讨对策。”
  闻此,陈桂眼珠一转,动了心思:“那你们商讨的时候,我可以自己出去转转吗?”听说京城斑斓多姿,什么玩意儿都有,她是真想去开开眼界。
  “不可。”秦驭风一语否决,“我答应过你爹,要护你周全。京城龙蛇混杂,遍布风烛堂眼线。你单独行动,怕是不妥。”
  她嘴一噘,白眼一翻,更不痛快了。她就知道这秦驭风不会叫自己好过。赌气挥动马鞭,提速向前,秦驭风无奈地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行了两日,总算是到了京城。一进城门,陈桂就感觉到了另一番天地。京城不愧为京城,大路平坦,熙攘繁华。市集上多有奇珍异物,店铺都亮堂堂的,直叫她流连忘返。下山前的不甘不愿全给抛之脑后,因着孤陋寡闻而产生的新奇之情,全写在了脸上。若不是秦驭风不时出声提醒,她怕是连魂儿都要丢了。
  晌午时,二人为赶时间,随意找了处面摊果腹。饭间,秦驭风提醒她:“出门在外,不要轻易暴露身份,以免遭不轨之徒觊觎。”
  她嗦了一大口面,满不在乎道:“哪有那么多坏人?咱们一路走来,见到的不都是寻常百姓。”
  “把坏写在脸上的,都是地痞瘪三。真正心怀不轨的人,是很擅长伪装的。”
  她拿筷子指指对方,含糊不清道:“就算真有这样的人,他们要对付的,也是你秦大盟主,不会是我这种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秦驭风不置可否:“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她一口气喝干汤汁,放下碗,满足地擦擦嘴。余光不经意瞥到对面一家客栈,门口牌匾上写着“等闲客栈”。那客栈看着朴实平凡,却有些怪。这京城里的商铺,都是敞开大门迎客,这客栈则大门紧闭,却又不像歇业的样子。因为时不时有人入内,同入自家门一般驾轻就熟。
  她好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秦驭风望了一眼,简洁道:“是非之地。”
  她更好奇了:“什么意思?”
  秦驭风解释:“这家店的掌柜赵异香是江湖神算子——卜先知的入室弟子,后被逐出师门,遁隐江湖数年后,开了这家客栈。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非黑即白,但这赵异香,从来不守规矩,关门迎客,从地痞流氓到亡命之徒,什么人都敢收,所以里头三教九流,各路人都有。长久下来,自然衍生一些黑市交易,所以才成是非之地。”
  她一边听,一边连连呼奇:“世间竟有这样的地方!”
  秦驭风看出她眼中的好奇,冷脸警告:“你是正道上的人,万不可入内与那些人为伍。”
  她又翻了个白眼。还以为离了爹爹能少听些教诲,没想到这秦驭风罗嗦起来,比爹爹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还留有一分疑惑:“那赵异香因何被逐出师门?”
  “具体不清楚,但江湖传闻,是因泄露天机。”
  “天机”,这可是陈桂再多长十个脑子都无法参透的东西。一时间,她的好奇又增了几分。
  秦驭风却是兴趣缺缺,在她又要提问前先一步道:“你莫要关心这些,眼下,寻剑要紧。”
  真是,这人就不能愉快地聊天,满脑子只知道江湖,正义,无聊死了。她不甘愿地闭了嘴。
  吃好了,就又上路。至申时,便到了聚贤楼。楼主黄觉倒是客气,亲身迎接,妥善安置,完了便酒茶以待,围桌谈起正事。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江湖事,陈桂坐在一旁直打瞌睡。偏偏秦驭风又不叫她走,说什么她乃寻剑之关键所在,定要事无巨细,一一了解。
  半个时辰过去,她实在忍受不住,粗鲁地插嘴:“我要撒尿了。”
  黄觉一脸讶异地望着她,似是没料到一女子说话这么直白粗鲁。
  她觉得这人之姿态尤其迂腐愚蠢,口气更不好了:“听不懂吗,我要撒尿,茅厕在哪?”
  “呃……”黄觉半天才回过神来,指指楼下,“在后院。”
  她腾地起身,咚咚咚下去了。蹲茅厕的时候,她禁不住思考起自己的出路来。说实在的,答应下山,不过是权宜之计,因为实在不想惹爹爹不悦。对于寻剑,她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况且,这事真没个准儿,若是叫他们知道祭剑之血的秘密……她浑身一震。她可以承受千夫所指,可爹爹的怒火,却是连一星半点都消受不起的。与其受人摆布,还不如自己另辟蹊径。她深信自己跟着秦驭风,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这么想着,她把裤子一系,当下就做了决定。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宏伟重任,她担当不起,还不如逃一时风平浪静,得片刻悠闲,横竖,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于是,她偷偷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趁着那二人专注商谈的功夫,从后门溜之大吉。好不容易离了山庄,她才不要再当别人的提线木偶。
  一出门她就狂奔不止,生怕被发现。待到确定远离了,才慢下来。可冷静下来后,她又有些手足无措了。人生地不熟,该去哪呢?招摇过市,迟早被秦驭风找到,有什么地方,是他绝对不会去的呢?
  想了半天,她忽然眼前一亮,顺着来时的路走去,脚步亦变得轻快起来。当“等闲客栈”四个字重现眼前时,她脸上露出雀跃的笑容。
  推门入内,环顾一周,没发现什么不妥。大着胆走入大堂,里头门庭若市,几乎坐满了人,大家喝酒聊笑,与寻常人没什么不同,这叫她放心了许多。壮着但假装熟门熟路地来到柜台前,对着柜台后打着算盘的账房呼道:“小二,来间上房!”
  那账房抬头瞥他一眼,轻慢道:“本店一视同仁,没有上房。”
  她觉得这人瞧不起自己,扔了粒碎银到案上,重复:“来间上房!”
  这回账房头都不抬了,亦重复:“本店没有上房。”
  她气得叉腰,左顾右盼一阵,心想对方若不是瞧不起钱财,那就是瞧不起身份了。听闻,行走江湖,身份很重要的。一时间,她把秦驭风之前的告诫忘得干干净净,从怀中掏出离开山庄前陈远山给她的门牌,高呼:“我乃铸剑山庄少主,连间上房都住不得?”
  店内瞬时安静,有几人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她却犹自沉浸于自傲中,不知所觉。
  片刻后,一切恢复如常。账房依旧漠然:“上房没有,陋室倒是有,姑娘住与不住,悉听尊便。”
  她气不打一处来,后又觉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拉着脸登了记。
  账房将房牌交给她,交代:“六号房。”后又顿了顿,讳莫如深地提醒,“姑娘夜里睡觉小心些。”
  她没去多想对方的言外之意,只觉一阵肚饿,便指使他弄些吃食来。
  环顾大堂,空位有,却没得空桌。那些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她不敢招惹,观察一阵,就左前方一张桌子上坐着的两人瞧着倒还算和气。女的身着群青色衣衫,有些姿色,却不苟言笑。男的看上去高贵些,明显是主子,除了戴着一张遮住左眼的金色面具外,倒没有别的古怪之处。
  她走过去,用还算礼貌的语调道:“二位,可否并个桌?”
  女的望着男的,男的望着陈桂,眼神讳莫如深,末了透出一丝笑意,轻语:“姑娘请便。”
  她不客气地坐下来,待到饭菜上桌,便大快朵颐。风卷残云一阵,她想起包裹里还有从庄里带来的桂花糕,便拿了出来,吃得津津有味。
  忽然,她感觉气场有些不对,抬眼,见到男的一直在盯着自己。虽是目不转睛,却无半点不敬的意思。她有点尴尬,实在想不明白对方为何这样。忽然,脑中冒出一个念头,脱口而出:“你们也想吃么?”说着,将桂花糕捧了过去。
  女的那石头般的脸松动了一下,好似觉得她的举动滑稽。男的却莞尔一笑,倾身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多谢姑娘。”
  女的显出惊讶之情,嘀咕:“门主……”
  男的挥手示意她不要管,望着陈桂的眼神总算不再那么逼人。
  陈桂笑嘻嘻道:“好吃吧?”
  “好吃。”男的说。
  “我们铸剑山庄的桂花糕,可是天下一绝。”陈桂无比自豪。
  男的眼里聚起一道微光,忽然没头没脑道:“姑娘,单枪匹马行走江湖,谨慎点好。”
  她一脸疑惑地望着对方。
  “莫要轻易透露底细。”
  为何这些江湖中人,说话都大同小异的?她真心不明白。不过萍水相逢,她无心与其深交,坐了没多久便自行回房。
  待她走远,女的试探性问男的:“门主,她说自己是铸剑族人,可信不可信?”
  男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而道:“人多眼杂,不宜讨论。”
  女的听命收声,二人眼中皆显异样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