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之后几日,陈桂每每用膳,总会扣下一些,偷偷给作坊里的少年送去。对此,陈远山起过疑,他不明白自己的女儿为何突然食量惊人,正经饭吃完还不够,还得顺一些回去加餐。她借口失血过多,需要进补,陈远山心中有愧,一听此言,便也由着她。
  得空的时候,她会一边做纸鸢,一边同少年聊天。虽是自说自话,也觉着畅快无比。许是从小到大都没有玩伴,难得遇着一同龄人,就似得了知己一般,滔滔不绝。
  少年虽不能开口,可对她所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兴趣。他总是带着一丝腼腆,时而点头,偶有轻笑。每当见着他的笑容,她就似得到了夸赞,心花怒放。
  有时,趁陈远山不备,她还会带着少年去后山放纸鸢。二人牵着线,看那纸糊的花草鸟兽翱翔天际,露出孩童独有的纯粹的笑颜。
  只是每当她想唤少年时,总有片刻尴尬。不知其名,总是哎呀喂的,多少不礼貌。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一日,她这样说。
  少年直直望着她,看不出情绪。
  “人都有名字,日后你总要见人的,没个称呼,怎知人家在唤你。”
  少年嘴唇翕动,像是想说话,但自然是发不出声音的。
  “叫什么好呢?”她兀自吟语,“张三?李四?二狗子?”
  少年微微蹙眉,不满意的样子。
  “你还不喜欢啊?”她道,忽而又想起什么,“你姓什么?有个姓,起名字也方便。”
  少年眼神一暗,摇摇头。
  “你没有姓?”她奇怪。
  少年不置可否。
  她心中同情又加深了一些。看来这小子,怕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打哪来的。
  “我姓陈,你又这么沉默,不如我以后叫你阿沉吧。”她献宝一般道。
  少年迟疑片刻,大概是觉得这名字过于简陋。但过会,他又露出一个安之若素的笑容。
  她感受到他的认同,很是高兴:“那就这么定了,阿沉。”
  少年笑得更开了。
  二人在后山玩闹了一番,直到天色将暗。回到山庄,她打发阿沉去作坊,自己则先行用膳去。
  饭间,想起白日的欢愉,她嘴角带笑,藏都藏不住。
  陈远山见了,随口问:“什么事这么乐呵?”
  “啊?”她如梦初醒,将饭碗捧到嘴边,拼命扒饭用以遮掩,“没什么,没什么。”
  陈远山不多问,夹了块肉给她,道:“今夜好生睡上一觉,莫忘了明儿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她咀嚼着未下咽的饭,含糊不清地问。
  陈远山有些不悦:“真要我提醒你?”
  她想了想,心一下凉了半截。这几日太过尽兴,爹也极少管她,她都快忘了,自己还要历两大劫呢。明日,就是第二次祭血的日子了。思及此,她立时便觉味同嚼蜡。
  陈远山继续道:“明日自个儿把血罐装满带到刑天窟来,听到没有?”
  她半天没回话,望着自己还缠着纱布的手,想起那割肉之痛,眼泪又要流下来。
  “听到没有?”陈远山重声提醒。
  她轻轻啜泣一声,委屈道:“听到了……”
  见她这副样子,陈远山有些不忍,放软了声音哄:“今日我叫厨娘多做了些桂花糕,放在后厨,你都拿去,够你消夜了。”
  她瘪着嘴,并不因此而开怀。
  晚膳在郁郁不乐中结束,提着食盒推开作坊门,阿沉一下从暗处钻出来,满脸期待地望着她,像宠物终于迎回了主人。
  她却无心留意对方眼中的迫切,只把食盒放到饭桌上,淡淡说了声“吃吧”。
  阿沉不经饿,立刻坐下来大快朵颐。她行至一边,在旮旯里找出一只血罐子,放在桌上。盯了半晌,而后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展开手上的纱布,将手悬于罐口,施力挤压。
  时隔几日,伤口已开始愈合,想再逼出血来,何其艰难。她龇牙咧嘴努力了半天,血没逼出几滴,眼泪倒是迸了一脸。她又痛又气,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
  阿沉听到异响,回首看她,顿时双目圆瞪,放下筷子冲过去捉住她的手。
  她因着对方的举动有片刻的错愕,之后又无奈道:“你吃你的,别管我。”说着便要抽回手。
  阿沉死死拽着她,一脸不依。
  她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啊,可爹说了,锻造曲虹剑必需以血祭祀之,若我不自知自觉,他便要亲自动手。爹动起真格来,可是辣手无情。”
  阿沉迟疑了片刻,忽然目光射向一旁的利剪,一把抄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自己手心划去。一时间,血流如注,滴滴答答落入血罐。她万分惊诧,呆若木鸡,都忘了干预。直到血快溢上罐口,阿沉眉头越皱越深,才回过神来。
  “你……”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沉见血罐已满,露出放心的表情,这才收回手,面带笑意望着她,目光澄澈而透明。
  她一阵鼻酸,眼泪流得更凶,却只能心疼地拉住他染血的手,带着嗔怪与动容,哽咽道:“你不必如此的……”
  阿沉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她从旧布上撕下一角,为他止血、包扎,一面心疼道:“这是我的事,你怎么这么傻。”
  阿沉一手搭上她手背,微微摇头,要她不必愧疚。
  血从布巾中渗出,但好歹是止住了:“过会儿我找薛回春讨些药来给你抹上,便不会那么痛了。”
  阿沉点点头,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伤。
  忽而她想到什么,拉着他坐回饭桌,揭开食盒的最底层,里头摆着满满一盘桂花糕。她殷勤地端到他面前,道:“今日爹叫厨娘做了许多桂花糕,够你吃的了。”
  阿沉眼睛放光,迫不及待拾起一块放入口中。
  看着他满足的表情,她笑问:“你很喜欢?”
  阿沉连连点头。
  她又道:“世人只知道铸剑山庄的铸剑之术一流,却不知,这儿的桂花糕也是举世无双的。”
  阿沉一边咀嚼,一边疑惑地望着她。
  她指向门外:“看到那棵桂花树了么?”
  阿沉望过去,跟着点点头。
  “那叫朱砂桂,是桂中极品,在中原仅此一株,是我娘亲手种的。”
  阿沉一知半解地望着她。
  “寻常桂树,都是开黄色的花,可这株的花,却是朱砂色。每到金秋,满树艳红似血。其花所制的桂花糕,尤其香甜,在别的地方都吃不到。”
  阿沉发出一声气音,表示明白了。
  想起娘亲,思念随之而起:“娘亲尤其爱这株桂树,正巧我又生在桂树飘香的季节,所以便给我起了现在这名字。她未去世之时,我吃的桂花糕,都是她亲手做的。”
  阿沉眼神渐渐变得深邃,带着一丝安慰,似是体恤她的思亲之情。
  她甩开愁绪,正视对面的人,难得地一本正经:“阿沉,谢谢你。”
  见她这么认真,阿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刻意撇过头去,回避她赤诚的眼神。
  她又望了眼那桂树,憧憬道:“再过个几月,这花就该开了。届时咱们可以把桌子抬到树下,一边赏月,一边吃桂花糕。”
  阿沉笑起来,漆黑重瞳里有光芒闪烁,如那璀璨银河。她与之对视,心智一下就沉进了银河里,满目只见绚烂。
  之后良久,二人都未吭声,沉醉在突如其来的微妙气氛中。直到一阵泣血的嘶鸣划破平静,她猛地一震,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听过,惊觉道:“什么声音?!”那声音在四周徘徊,迟迟不肯离去,好似在寻找什么。
  阿沉眼中涌现惊惧,一如初见那般。她从凳子上弹起来,想要出门瞧个究竟。阿沉却先行一步,冲过去关上了门,又掩上窗,对着疑惑不解的她拼命摇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她正想问什么,就见阿沉手忙脚乱地动作起来。先是将血罐紧紧塞住,匿在柜子里;而后抓起一块破布,将零星溅落的血抹去,把布团成球扎好,塞入盆栽的土壤中埋实;最后将她用来黏纸鸢的松香撒了满屋子,如那跳大神的江湖术士作法一般。
  登时,屋里充斥着刺鼻熏人的气味。她捏着鼻子,一脸嫌弃:“阿沉你这是做什么?”
  对方完全没听到她说话,一心留意着外头的动静,直到那嘶鸣声远去,渐渐消失,他才长舒一口气,恢复正常。
  “你怎么了?”她问。
  阿沉低着头,不能答,也不愿答。
  “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阿沉眼神一跳,摇头如拨浪鼓,浑身都颤抖起来。
  “你怕它?”
  阿沉心虚地眨了几下眼。
  见他这副样子,她也不忍追究了。想他定是流离失所,受了许多欺负,才会如惊弓之鸟一般吧。
  她拉他到身边,安抚:“好了好了,不管是什么,都不要怕,你到了铸剑山庄,就没人敢再欺负你。”
  阿沉勉强放下心来,慢慢地又恢复了之前的轻松,重新吃起糕点来。
  她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子,一惊一乍的,可一旦有了食物,就变得如此安顺。真像……真像一只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