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很欢喜你的存在

  公羊逸尘沉了面色,挥手让明珠明环退下,四顾无人方才转身对上那双纯粹无辜的大眼,缓慢说道:“你找义颂少王后有何事?”
  至诚一愣,连忙跪伏在地,慌道:“是小女痴心,妄动心思想混进城,可小女从没想过竟会惊扰太子殿下啊!”
  公羊逸尘点头,“反应挺快,这个借口在心里说过很多遍了吧?”
  至诚颤抖着嘴唇,不敢做声。他到底都知道了什么?
  “顺着龙吟凰舞佩不难查出你的身世。”
  公羊逸尘淡淡的一句话彻底让至诚萎软在地,她再也不敢抬头去看那个依旧温和的人。
  “不必如此,”公羊逸尘轻笑一声,他俯视着脚边丢了魂儿似的小姑娘,似赞叹,又似挖讽,“你手中的凰舞佩是由血玉雕琢而成,而血玉独我尚阳才有。若非你不知道此事,凭倾城公主的心计,本宫也不过公主归位的踏板吧!”
  公羊逸尘说完便静静瞧着,这句话不过提前解答了脚边人的疑问,她是聪明人,知道他的意思。
  果然,一刻钟后,至诚心绪静下来,轻问出声:“知道我的身份还把我留在身边?”
  公羊逸尘微微一笑,“公主这般聪慧,何不猜测一番?”
  “……你想利用我对付谷梁?”
  “谷梁如今是我大姑母专政,你说我要对付我大姑母么?”公羊逸尘笑意加深。
  至诚讽笑道:“她名不正言不顺,总有不服的。”
  公羊逸尘敛了笑意,声音再没半点温度,“你在边城长大,也有这般心思。若真让你回去,谷梁定是大患!”
  “你要……不,”须臾惊慌后至诚再次镇定下来,“你不会,我活着的价值比死了大!”
  公羊逸尘冷笑,“哼~本宫拿到凰舞佩随便找个和你相像的人说是倾城公主,也能得到同等价值。”
  “你!”至诚顿口无语。她承认,论玩弄手段,比起这些一出生就处在权力漩涡的人,她还是太嫩了。至诚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在这似火骄阳的照耀下,她汗水早就浸透了衣裳。但左胸腔里的那一块,却如坠冰窖。
  ……
  半天不见上方再传出一句话,至诚疑惑,却不敢抬头。
  公羊逸尘看着脚边小小的一团,眼角发涩。他背在身后的双手藏在宽袖中紧紧揉捏着一张小卷条。刚才他因差点压不住自己的情绪而避开小姑娘,刚回到房间,便收到沐封的飞鸽传书,从看到卷条上确定消息的那一刻起,至此他的心绪仍不能平静,震惊,激动,庆幸,感激,急切……
  每每午夜梦回惊醒,在怀念清婉和母后的同时,他也曾想过,那对姐弟如果能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他想着,女孩也许像她——温暖美好。男孩不要像谷梁子合那么虚伪,但可以继承他的优良血统——高大健壮的体格。
  可他独独想不到,那原本已“夭折”的人儿竟然还在世上。而他,却已是她的“仇人之亲”!
  那场盛大的婚事至今历历在目……
  尚阳穆王五年,尚阳长公主公羊婧应谷梁昭王提亲,嫁入谷梁。从尚阳王都逸京出发,数十辆马车,百箱嫁妆,万人送亲队伍,横过凤扬义颂两国,浩浩汤汤开往谷梁王都。
  那场大婚轰动了整个九州,世人皆知,尚阳穆王的胞姐婧公主是尚阳当之无愧的“鹏女”,——尚阳国便是以大鹏鸟为图腾。
  这就要追说到公羊逸尘祖父那时候了。尚阳宸王二十八年五月,宸王御驾巡访尚阳东境的灵都郡,却在到达当日,遇刺身亡。事故一出,尚阳国内人心惶惶,无人管得上到底是何贼人胆敢刺杀王上,因为这时尚阳王都已在上演一出“相煎何太急”的精彩大戏。由于宸王生前并未册立王储,所以宸王五位已成年的王子们自恃其能,都想成万人之上的存在。经过三个月的乌烟瘴气,兵戈扰攘,王都终于恢复了平静。登上王位的却是一个束发之龄的少年——七皇子公羊宁。至于他的几位兄长——大王子中毒而死,四王子被人在府中暗杀,五王子被人斩于朝堂,三王子和六王子“甘愿”为臣,倾心辅佐少王上。
  而那个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斩杀五王子的人就是新王胞姐——尚阳二公主公羊婧。公羊婧以未来尚阳王后的位子拉拢了王都城卫军统领的爱女,又暗中将小妹公羊媞的婚事许给义颂未来上王。有了内兵,又有外援,方才十六岁的尚阳婧公主一步步把自己年幼的胞弟推上那至高无上的位子。
  新王登基大典,公羊婧亲率近卫一路持剑护卫新王,无人胆敢靠近一步。公羊宁登基后,开始了他的“仁行统治”,私底下怎样谁也看不见,也不能说些什么,但表面上的那些肮脏全被公羊婧一身揽了下来。这种状况一直到公羊宁彻底掌控尚阳才止。所以,公羊宁对这位长姐一直有着深切的感激之情。
  那场两国联姻最轰动的不是陪嫁的东西和侍人之多,而是穆王亲命自己唯一的年仅六岁的小王子代表自己亲送婧公主到谷梁,亲眼见证公主的婚典。这是在九州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情况,哪怕联姻公主给母国带去多大的利益,也没有君王亲送的说法。这种待遇对于一个外嫁的公主来说,实是一份巨大的殊荣。但是,没人会质疑这种行为。
  六岁的小逸尘尚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有多少人在注视,他这时只是着一身尚阳国只准有亲事时才可穿的小红袍,紧紧地抱着他的母后不愿放开。不管尚阳王和王后如何苦口婆心的告诉他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也不管敲锣打鼓的侍人多么欢庆,都不能让他面对这趟万里长途的跋涉有丝毫的宽心。
  “你大姑母为我们尚阳的安定,日后将永远居住在那万里之遥的地方,亦心甘情愿。逸儿是个男子汉,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百般哄逗都不行,贤柔的王后实在无奈,只得换个说法。
  小逸尘不发一言,倔强的摇着头。
  尚阳王旁边看着,满脸怒不可言,却不敢言。
  “够了!”在婚舆中等得不耐烦的公羊婧看到尚阳未来继承人这幅忸忸怩怩的样儿,怒从中来,“逸儿,识大体,顾大局,你的太傅没教你吗?”
  “我……”被公羊婧一训,小逸尘原来噙在眼框的泪珠立刻扑簌簌的掉下来。
  看见爱子落泪,王后心疼得不行,却没法挺着六个月份大的孕肚蹲下去安慰儿子,只能心疼的用丝绢轻柔的擦拭着儿子脸上好似流不完的泪水。
  “别让你母后难过!”尚阳王看着爱妻伤心的模样,气急不已,也心疼不已。他上前抚在小逸尘紧紧抱住妻子明显凸起的腰身上的两只小手上,用些力气把它们牵回小家伙身前,一俯身,把小逸尘抱起,不敢停留,转身把他送上送亲的架舆。回身时,摸摸小逸尘圆润的小脸蛋,“等你回来就有人跟你玩了,去吧,很快就回来了!”
  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安抚自己因心疼爱子而悄然落泪的爱妻了。
  不敢挣扎的小逸尘还是踏上了摇摇晃晃,孤寂漫长的路途。弱小无助的他终是没能用他那幼稚的方法阻止亲人的分离。
  有的时候,自以为是的大人总是不能真正理解孩子那些单纯美好的小小心意!
  经过尚阳临晋、义安、兹城,凤扬温郡、鄯安,义颂罗郡、绍陵、奉夏,谷梁雁城、上郡。跨四国十座城郡,历时将近两个月,一行人才抵达谷梁兴城。
  期间小逸尘没有流过一滴泪,喊过一声苦。虽然他知道大姑母对他也是真心疼爱,但她的严厉和尊威从小让他打心里感到敬畏和不适,更别说冲着她撒撒娇怎样了。
  谷梁子合和公羊婧的大婚上,小逸尘圆满的完成了任务。他凝着一张玉盘似的小脸,显着一方大国的威严,随着司仪的一声呼喝,一双小手牵着和公羊婧相连的一尺花球的左端,沉着脚步踏过三十九级阶,上到中道,把花球左端和公羊婧一起,郑重的交到谷梁子合手中。虽然就是用这么点脚力,一个简单的小动作,却是不一样的人做,有不一样的意义。
  剩下的就基本没有小逸尘的事了,新人拜天地,宴百官,赏侍从,小逸尘都是束手旁观。因为代表着尚阳王,新人的第一杯酒礼敬了他,他以茶代酒回了礼。剩下的时间,谷梁朝臣因他年幼无人搭理他,公羊婧也无空闲过度关注他。基本整个婚宴他都坐在位子上发呆。
  夫妻燕尔,鸾凤和鸣,难舍难离。谷梁子合为了昭示对公羊婧的宠爱,大婚后除了早朝,其余时间一直都在王后寝宫与公羊婧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就连被特殊关照,允许居住在王宫的小逸尘,也只是晨时请安才能和公羊婧好好说上两句话。一旦谷梁子合下了朝,公羊婧就立刻是“有了夫君忘了侄儿”。
  小逸尘十分不满姑母对自己的态度,可是他无法,毕竟大姑母已是别人的妻,他也只能在心里怨愤的叨念那对不顾念他人情感的“可恶”夫妻。小逸尘每天只要一离开王后寝宫,就开始锁眉抿嘴,而且情绪一天比一天的糟糕。他想立刻回尚阳去,可是不行。大婚当日,他在姑母的眼神示意中就应下了谷梁王半个月期限的挽留。一连五天在公羊婧和谷梁子合的腻歪中落荒而逃的小逸尘终于明白,谷梁子合所谓的“为了让王后不至因嫁入异国,远离亲友而万分伤感,小殿下可在宫中多陪王后些时日”的说辞,只是想让他清楚的看到他对公羊婧的“宠爱”,对两国交好的重视态度。
  对于生于王室的人来说,察言观色是一种本能,便是痴的傻的,也能本能的察觉到真心的善意和靠近的危险。更何况小逸尘生而早慧,不管谷梁子合演的多么投入,他依旧能在那双深邃的眼睛底处看清他的虚情假意。他觉得,那真是让人恶心极了。
  但是还是那三个字,他无法。这是公羊婧的选择,也是尚阳国的选择,他不能光明正大地抱怨,他也不能痛痛快快地指责,他便只能是视而不见。
  在这种挣扎的心情中,小逸尘在谷梁王宫煎熬着度过了九天。至于剩下的六天,却是不得不说人心的奇特了。有的人一辈子也不能温暖一颗心,而有的人则是看见的第一眼,就注定了一生的羁绊。
  在谷梁王宫的第十天,小逸尘照旧来给公羊婧请安。方才走到殿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欢声笑语传出,小逸尘奇怪,谷梁子合此刻在上早朝,那么,在这谷梁王宫内有谁敢在王后面前如此放肆?快步进入殿内,就见公羊婧和一妃子着装的人“相谈甚欢”,那人侧对着门,扭着头和公羊婧在说话。小逸尘看不到她的面容,却能不加思索地猜出她的身份,谷梁王唯一的王妃——梅可心!
  小逸尘轻步上前,边走边寻思,要说这梅可心啊,也是个聪明识趣的。素闻谷梁子合独宠梅氏,更是甫一登基就把身为侧妃的梅氏立为王后。后来碍于各方面的压力,不得不将其贬为梅妃,迎大姑母为后。而在他们将要到达的前几天,梅氏就因病卧床,再不踏出寝殿一步。在婚宴举行当天乃至之后好多天都托病不露面,该是怕引发冲突和难堪。如今大势已定,她正好直接以妃子礼仪向大姑母见礼,直接避免了自己的尴尬。不得不说,很多时候聪明人做事总能皆大欢喜。
  “逸儿给大姑母请安!”小逸尘的问安打断了那两个女人的笑里藏针。
  “快快起来!”公羊婧看见小逸尘,面色欣喜,下座扶起逸尘。而挺身抬头的小逸尘却能清楚地看到自家姑母眼中没完全遮掩住的愤怒。
  能把素来持重的大姑母给惹得怒火冲睛,这梅氏也是挺能耐的!小逸尘探究的侧头看向旁边淡然自若的女人,那人一张白皙鹅蛋脸,螓首蛾眉,唇若含珠,一双莹润透澈的桃花眼笑意清浅。小逸尘不知,这一转头,便是一辈子的恋念。可那时,他只觉得心中似冲进了一头莽撞的小鹿,“这位是?”
  “呵呵,逸儿来谷梁多日,竟不知宠冠谷梁的梅妃吗?”公羊婧笑道,她把“妃”音压重,讽刺意味明显。
  “小殿下安好!”梅可心不理公羊婧的挑衅,淡淡一笑,起身向小逸尘作揖请安。
  “梅妃娘娘安好!”小逸尘从容回礼,面上平静无波,心里那头小鹿却好像跳到嗓子眼了。
  问过安后,梅可心又和公羊婧闲聊两句,便要起身告辞了。小逸尘看着那女子婀娜多姿、仪态万千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外,仿佛他所有的思绪也都跟着她一起远离,只留下一个空荡茫然的躯壳。
  梅可心真的很聪明,她前脚刚离开,下了朝的谷梁子合后脚就进了王后寝宫。小逸尘不想看那两人虚与委蛇,谷梁子合一进门,他也告退了。
  稍后,心情激荡的小逸尘在后花园十分“赶巧”碰上了赏花的梅可心。小孩子总是会特别容易引出大人的喜爱之心,尤其是聪明的小孩。更何况梅可心本身就是温善可亲,平易近人的性格,一大一小很快熟络起来。
  两人无所不谈,所说内容也是天马行空。旁边婢女听着,往往上一句两人问答还没说出个所以然,下一句就不知又说到什么东西上去了。偏偏两人的对话还能无缝对接,也是好玩的很。
  小逸尘远在他乡,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感受到了真心与之为善的气息,他不知不觉流露出对梅可心的依赖。梅可心久居深宫,心中孤寂,自然乐得和小逸尘嬉笑玩闹,再加上她嫁给谷梁子合三年也未孕一子,如今谷梁子合又迎新后,她太渴望现在有个什么能成为她的精神所牵,心神所系。不然她怕,她可能会疯。
  而小逸尘刚好在这个时候闯进梅可心的生活,她给他温情,他给她理解,两人一拍即合!
  煎熬的日子总是太长,欢乐的时光总是太快。
  五天后,小逸尘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回家的路。梅可心在寝殿门口“送别”,她眼圈通红,眼角含泪,最舍不得、最悲伤的——是她。小逸尘回家会有亲人的关怀,朋友的陪伴,而她,却只有在他面前才能释放自己,纵容自己。他走了,她将再次回到那个她给自己圈的牢笼中。自此一别,再见无期!
  梅可心身居深宫,一滴泪彻底断结一场痴心。可她不知道的是,在那遥远的西南雪山上,那个和她曾一同欢笑过的小男孩把她永远地安在了心底,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