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前进穷途,后退糊涂
萧翎进城时,专门走的这个逃难人群聚集的东城门。
从车舆中出来时,那女人身上的贵气瞬间把城门前的污气都给驱散了不少。她面如玉盘,肤若凝脂,远山眉黛,唇色饱满,一双明亮的狭长凤眸浸满柔意。身材修长秀美,着一身天青色素纱曲裾,裙摆处以同色丝线绣以花簇作为装饰,外罩同色同质单衫,腰中锦带和脚上履舄均与衣裙配套,耳垂两边以两颗真珠装饰,腰间一串七彩琉璃珠串十分亮丽。一头黑亮发丝用一支花头玉笄和两只木笄绾成一个左锥髻,流出一缕发丝垂在左肩,给人以温柔贤淑之感。当那双狭长凤眸转到这群逃难人身上时,那张略施粉黛的清秀脸庞立时凝聚出让人亲近的温和笑容,她语调和缓,语声轻柔,说道:
“这些日子,乡亲们都受苦了。我也是谷梁人,对乡亲们的遭遇深表同情。今天我来到这,就是为了解决如何安顿各位的事情。不过,实在是人太多,虞郡也不过一个边境小城,要全部安置好所有人,还须得好好计议。如此,还得再委屈乡亲们一些时日了!”
“多谢王后恩典!”
“谢谢王后娘娘救命的恩情啊!”
“王后娘娘好人好报,长命百岁啊!”
“……”
能得到尊位之人的亲自问候,这些被“抛弃”的苦命人立刻感激涕零,叩头谢恩。
莫说不用这些安抚话和那个温柔笑脸,就凭萧翎一介王后之尊,亲临虞城只为关照这些苦难人,就够他们一辈子感恩戴德了。
至诚晃然盯着那女人离去的背影,丽质芳姿,温柔可亲,平易近人,她和娘口中的母妃,好像!
又过了两天,没有再见过萧翎身影,守城士兵说他们少王后正为如何安置他们这么多人发愁。不过因为萧翎的到来,义颂人这两天对他们更好了点——每天多给他们加了一顿馒头。
看到萧翎,至诚的心思更活泛了。这两天她一直在思索,自己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她隔着外衣紧紧捏攥着凰舞玉佩,想着婢女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求面容多妍丽,只愿胸中有大气。无需多尊与多贵,只望你一生无悔!’这是娘娘托我转答给公主的话,代表娘娘对公主的祝福。婢子也希望公主能平平安安,稳稳当当的度过这一生!”
至诚敢确定,若非婢女命在旦夕,她都绝对不会告诉自己身世。而且她告诉自己身世的同时,除了对前事有些愤懑情绪之外也并无任何的特指。也就是说,她并不希望自己去找回身份或者怎样!况且,依她说的母妃的遗言,也并无此意。
可现在,她却希望以这个隐秘的身份来得到萧翎的帮助,不仅有违生母和养母的意愿,怕以后自己也是崖边起舞,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她自幼心思灵敏,聪慧异常,婢女更是怕她会因此被人盯上继而暴露身份,并多此嘱咐她不要太过出头。那时的她不明其意,只想着,您到是与众不同,别人父母巴不得自己孩子多能耐,好炫耀呢!您还要自己孩子装傻?她那会儿是有怨气的,不然也不至于多次逃课常惹婢女生气。
现在想起这些,她除了愧疚更多的是后悔,婢女的旧疾复发与她愚蠢的想法和行为有很大的关系。可是时间不能倒流,终是回不去。
有婢女生前告诉她的那些事,再加上所知的这错综复杂的天下大势,至诚怎会想不到自己的这个身世有多荣耀,又有多危险?
可她能如何?随波逐流,任自己淹没在这无知无觉,不辨方向的熙熙人潮中,不知尽头?
她不甘心!
纵然她对权势富贵没有多大的渴望,可她就是不甘心!她不甘心天神给了她高贵的血统,尊崇的地位,只是让她一生碌碌庸庸。
人生天地间,百年一念间。不如蝼蚁卑贱,不如天地威严。但凭心念,苍鹰载我上九重天,我笑掌风云变幻。这是在她得知自己身世后,听到嵇先生再次叨念那首常挂在嘴边的辞,改编而成。
嵇岳的那首辞原话是:人生天地间,百年一念间。不如蝼蚁卑贱,不如天地威严。但凭心念,蛇蚁与之为善,亦可静看天地风云变幻。
至诚明白,在她知道自己那高贵的身份时,她好似深植于血脉的野心就被勾出来了。
其实更多的是不甘和怨愤,她的祖先千方百计、拼尽性命换取的雄图霸业,竟然落在一个恶毒女人手里,而且这个女人还害得她家破人亡,穷途末路。她怎能不怨,不恨?
至诚想赌一把,成,天意使然;不成,不过一条命休,她也是无悔。
愿神保佑!至诚双手合十向天神祈祷。这是她第二次祈祷天神的垂怜,第一次是在婢女重病的时候。她不信那莫名的神说,只不过她现在需要心灵的寄托和“拼命”的勇气。
公羊婧这会应该是顾不上别的了?萧翎是一个人来的虞郡,如果自己现在去找她帮忙,应该不会泄露身世吧?最后关头至诚还是有些犹疑。
看着自己的手上因为这两天紧攥凰舞佩被硌出的凤凰印子,至诚终是下了决心,“陆叔叔……”
“饿了?这还有半块馒头,你先填吧填吧。到中午还有半个时辰呢。”
至诚看着男人真切关心的模样,越发心中不舍,如今他们两个相依为命,此一去,祸福难料。如果自己真的出事了,他会想念自己吗?
至诚哽咽着:“叔叔,我有件事,要现在去做。如果我能回来,我一定带你享福。如果我不能回来,叔叔你要好好活着!”这是第二个值得自己掉眼泪的人,至城万分不舍。陆叔叔,我愿你平安!
“我跟着你!”
男人坚决的语气吓了至诚一跳。
“不行!”
至诚决绝的态度也惊了男人。
看着男人惶然的眼神,至诚擦掉多情的眼泪,软了口气,前路难测,她绝不会带他去冒险。
“这件事需要我一个去做,这是我自己的秘密。叔叔,真的不行!”
“真的不用我?”男人再三确认,如果说至诚现在只能依恋他,那他现在也只有至诚可以挂念了。
“不用!”至诚肯定地点头,只为打消他这危险的念头。现在他跟着这些人也许能好好活着,可跟着她,一线生机都渺茫。
男人沮丧的脸让至诚心中无限伤感,她再也不敢看男人,径直起身离开那个恶臭难当,却是她现在最安心的地方。
她不敢回头。她怕,一旦看见那张污秽脸上的一丁点留恋,她就永远随波逐流,永无尽头。
“小姑娘,你不能进城!”威风凛凛,尽忠职守的城门两边守城士兵双刀交叉,拦下了这个因历经多日苦难而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女孩。
“我有重要事情想见王后,请各位叔叔帮帮忙,帮我传达一声吧!”
“小姑娘,少王后现在已经在为你们操着心了,你就耐心等着吧!”守卫紧紧握着手中锃亮锋利的佩刀,不耐烦的敷衍着。这两天,这句话他们已经说了上百遍。而且,从这些人到了这里开始,他们再也不敢收刀入鞘了。
至诚茫然无措,紧咬着下唇,努力平复自己内心的慌乱。
她想壮着胆子不管不顾推开守卫,然后迅速的跑进去。可是不能,他们不是吃素的,手里的刀更是会喝血的。
而且,她也不能那样莽撞。
人各不同,百人百样。有人知足,有人感恩,自然也有人妄念,有人下三滥。
仅仅不过十来天,至诚就看到了许多不同的人的嘴脸。在逃难的路上,平常忠厚老实的人会抢劫;原来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竟然低三下四的求一口水,半块馒头;一些平日里经常自诩清高的,也会咽野菜裹腹。
到了这虞郡,更是热闹。有妄图装扮成义颂人混进城的,有撒泼打滚耍无赖想进去的,有些姑娘看着英俊点的男人非要给人家作婆娘的,也有人拦着那些穿戴鲜亮的,死活要给人家做工的;更甚,至诚还看见几个卖孩子的,小家伙都不大,被父母拉着可怜巴巴的跪在路边上,还有两个甚至尚在襁褓中。
她知道这些人只不过都是想好好活着。所以,她不会看不起他们,更也不会谴责他们。毕竟,只有活着,才可以再说别的东西。求生,是人的本能。
但是,那种法子她不会用。因为,那把脸面丢光不说,效果也甚微。
至诚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好孩子,相对于大多数同龄人来说,她只是比较聪明,懂礼貌,有眼力见儿而已!
她讨好的对着守卫们笑道:“叔叔,我知道少王后忙,我也不想添乱的……”
在看着那些守卫的表情由厌烦转为欣慰之后,至诚“不经意的”往前稍稍抬了一下胳膊,那沾满脏污的手臂立刻出现一道皮肉外翻的细长口子,湿滑的血液混合着脏污滑下手臂,顷刻间,地下一小片血污。
“唉唉唉,怎么回事?”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个大夫啊!”
“……”
少王后很重视这些“肮脏恶心”的人,如果是她硬闯城门,就是杀了她都没事。可现在人家好好的说话,这给弄这么大个口子,要是少王后知道怪罪下来,他们一定吃不了兜着走。守城士兵除了两个还在坚守岗位的,其他全部乱作一团。
至诚心中欣喜,面上却是十分疼痛的模样。从小很少受伤,这么大的伤口,她也确实很疼。眉头紧紧缩在一起,眼花一簇簇往下掉,声音打颤,“好疼……”
“还找什么大夫?这小胳膊小腿的,赶紧带着她去,回头再给废喽!”
这阵慌乱引来了守城长官,他看着小姑娘可怜的模样,略有几分不忍,大声呵斥属下。
也许怕再次误伤,一个年长点的守卫连忙拿起刀鞘把刀放好之后,方才带着至诚往城里走去。
“小姑娘,等你包扎好伤口咱们就赶紧出去。你要是规矩点,在城里,我也就不死命盯着你了。”东城门离最近的药店也要拐两条街,那守卫看至诚小姑娘挺乖巧的模样,也不准备对她太严肃。
“叔叔,我不会捣乱的。”小姑娘对着守卫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就是脸太脏,有点不忍直视。
不过守卫还是感受到了小姑娘的友好,轻笑道:“谅你也不敢。”
至诚看着守卫松心理慢慢松懈下来,她开始套近乎,“叔叔,你是虞郡人么?”
“哈哈,我就在这当职,不是虞郡人,还能是哪的?”
“虞郡是个好地方,比我们至城好……”至诚满心感慨,稍后话头一转,立刻泪眼盈盈,“您说,我们也没惹什么事啊,为什么要把我们都赶出来?”偏生那一只没事的手在捂着受伤的胳膊,泪水没法擦,本就花猫似的脸更是不能看。
“唉,你们也是可怜呢!可这些都不是咱们说了算的,谁知道哪一天就轮到我们了。”
“我娘死了,叔叔,娘说让我好好活着,我不想死,叔叔……”至诚松开胳膊,抱着守卫大声哭泣。
“你……唉,都是可怜的孩子!”守卫同情的叹息,轻拍至诚肩膀予以安抚。“别哭了,你胳膊上流满血了,得赶紧去包扎。”
尽情“放纵”自己的至诚岂是害怕流那点血的,况且她还指望能闹大点动静把萧翎引出来呢!再者,她也是想尽量让自己多放点血,失血过多昏迷,便是见不到萧翎,他们也不能把自己扔出去。
“行了行了,别哭了,快点去包扎伤口了。”见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守卫叔叔不淡定了。
他使劲扯开鼻子眼泪血污全蹭自己盔甲上的小姑娘。
“啊——”却是不小心碰到了小姑娘伤口,惹得人蹲坐地下,浑身发颤。
“你,唉……”守卫无奈摇头,也不敢再碰她。
“怎么回事这是?”一个身着将领服饰的高大男子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明将军,”守卫低眉顺眼,规规矩矩行礼,“这个小姑娘胳膊被划伤了,卑职带她去包扎。”
“划伤?她这是?”明将军鼻中闻着浓重的血腥味,扫了地上的小姑娘一眼,脸色有点难看。他靠近守卫几步,压低声音,“是逃难的?”
守卫奇怪的看他一眼,板正答道:“是!”
“那还不快带她去?”明将军声音洪亮,把埋着头仔细探听周围动静的至诚给惊了一跳。
看着明将军愤怒瞪向自己的眼神,守卫浑身发虚。你说又不是自己弄伤她的,跟着掺和这个干嘛呀?
他现在也顾不上埋怨谁了,直接从地上拉起至诚就走。
至诚当然不肯,这会儿都能招来一个将军,那再等一会儿,没准真能等到萧翎呢!
她扯着全身的力气往地上倒,也是她真的开始头晕,这大热天气忍饥挨饿,暴晒,再加上失血过多,然后骤然起身,能撑到现在她都觉得是两位母亲在保佑了。
守卫唬了一跳,张口就要喊,被那将军一瞪,又把声音咽了回去。
“抱着她去!”明将军向人群后面探了一眼,开始着急。
守卫抱起至诚,又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口,惹得至诚痛苦的呻吟出声。
“慢着!”一个清越泠然的声音传到至诚耳中,她努力伸头探望,发晕的双眼印出一片白茫茫。
意识慢慢消失,最后只听到一句,“沐封,把人带回郡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