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命,最珍贵的东西
一年前,那婢女因操劳过度引发旧疾辞世。在临终前将小公主的身世告诉了她,并交还了当年梅妃留给小公主的遗物——一块琢工精致、玉质血红的凰舞佩和一个锦囊。然后把尚还年幼的公主托付给了一个一直很照顾她们的仁厚善心的乡塾先生。可那先生的妻女却经常容不下小公主,更是在这最危难的时候抛弃了她。
说不怨是假的,可是对于那一家人,至诚还是感恩居多。毕竟因为他们的帮助,她也多过了一年平静的生活。
可现在,不管什么情绪她都没力气念了。至诚跟着逃难人群走了三天,双腿早已没了知觉,身体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终于到了最近的束城,浑身无力,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城墙下面。
等到守城长官带领士兵给他们每人发了一碗清水和一个馒头,润了口,填了腹,这才好像又清醒了过来。
却不知,接下来的走的每一步路,她都在悲叹,还不如早早的就渴死,饿死,也算是个自己能安心的结局。
“束城也危在旦夕,不是你们久留之地。如今你们也吃饱喝足,若想活命,就赶紧往北逃吧!”一碗水、一个馒头、一句轻快的话,便是他们置这数万性命于不顾的理由了。
束城城门紧闭,再不见一人伸头。没有人有力气大声叫喊,沉闷的砸门声如同阎王的丧钟,敲在每一个身无所归,心无所依的亡命人心头。
这群可怜人在城下苦苦等待,卑微乞求,始终不见再出来一个人影,甚至再也听不到一丝声响。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它们从不因这世间的生死离别有任何变化。
过了两天,有人熬不住,已经开始走了,后面许多人陆陆续续的跟着。至诚连忙跟上,她人小腿短走得慢,如果留她最后一个人,她该是要疯。
“薛伯伯,我们这是去哪啊?”至诚有气无力的问着旁边一位牵着两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的中年人,是和娘亲在郡守府做工时相熟的一个大伯。
在至城郡居住时,为隐藏身份,婢女假作至诚的母亲,并向当地人编了一个身世:说她的“父亲”原来在谷梁王宫中当差,因为不知无意中惹了哪位主子不高兴,给掉了脑袋。她一个女人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在京中无法生存,原想去别的郡投奔亲戚,但亲戚搬家不知何处寻。这才想着至城在谷梁和归云两国交界处,地界宽广,繁荣昌盛,或许有她们“母子”的容身之地。半实半虚的话,所幸周围都是远离王都辛苦过活的人,到也没引起什么疑心。
才到至城时,她们母子就是在嵇先生的帮助才得以落脚,后来又是嵇先生凭着自己的关系给婢女在郡守府里找了活计,她才能够把至诚养活这么大。对于嵇岳,至诚是真心的感激。至于婢女,两人更是有着真挚的母女情意。
薛大伯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悲伤的看着她,暗沉着嗓子开口:“刚才他们有说去兴城,有说去遥城,也有说去义颂那边的虞郡。小诚啊,现在我们这样的,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不管去哪,只要能活着就行!”
的确!对于现在他们这些流浪狗般的人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
至诚对此深以为然。
兴城?谷梁王都!
至诚低头隔着外衣摩挲那块凰舞血玉,自从婢女走了之后,她就一直贴身戴着,现在,也就它能给她一点支撑了。想到那个原本应该是她“家”的地方,至诚是半点感觉都没有。不过想到母妃锦囊里留给她的话,她知道,这个兴城她暂时是去不得的。
遥城?至诚摇头,没听说过。
不过义颂虞郡吗?
至诚想起婢女告诉她身世时给她讲的一件事,她的母妃梅可心在没出嫁前有个好姐妹,唤做萧翎,是谷梁一个异性王爷的女儿,被封为萧阳郡主。母妃出嫁后不久,为了义颂和谷梁的友好邦交,她就嫁入义颂,成为义颂少王后。
不过后来,两人就再也没有了联系。
都过这么久了,不知道……她会看在母妃的份上,帮帮我吗?至诚心中忐忑。
不管哪个郡城,至诚都没有走到。
第二天正午,毒辣辣的太阳在这群悲惨的逃难者中无情的融化生命。失去了安稳生活的第六天,她终于倒下了。
再睁开眼时,和到束城时差不多,他们这上万人如同乞丐一般拥挤在城墙下面。
不同的是,这次他们有可以随意饮用、凉爽可口的清水和香甜绵软的馒头。
至诚睁着发昏的双眼看向把自己搂在怀里的人——是那个曾经向婢女提过亲的男人,老实,勤奋,肯吃苦。原来家里有几分田地,他,他父母,还有一个傻子弟弟,一家人四口人也算勉强糊口。
婢女看中了他老实,答应了他,只是在提出要带着至诚一块嫁过去的时候,他爹娘翻了脸。一个媳妇他们还不好养活,还带着一个拖油瓶,那一家人全喝风得了。
婢女二话没说,再也不搭理他,这事就算是黄了。听说之后没两天他就在下地时摔伤了腿,也没半月,他的傻弟弟也是今生苦难终结了。不久,他那年迈的双亲也因悲痛和劳累与世长辞。
至诚记得,知道这些事的时候,她清楚的看见婢女眼角有水光闪过。
从那以后,谁提亲婢女都先说明白,如果不准她带孩子,那就不用开口了。
后来也真的再也没人开口了。
在给婢女入丧时,至诚是看见过他的,只是那会心里正难过,也没有工夫搭理。不曾想,这次却是他救了她一命。
“谢谢你,陆叔叔!”至诚真诚的感激他。
“你没事就行!”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男人咧嘴一笑,一口白牙在一脸黄黑的衬托下,尤为显眼。
至诚不禁感伤,生死关头见人性,娘亲这半辈子真让她给拖累了!
“我们这是到哪了?”至诚忙扯开话题,再想下去她怕自己真会愧疚死。
老实人有问必答:“虞郡!”
虞郡,属于义颂,与谷梁相交。
至诚顶着耀眼的阳光看着城头上面那两个苍劲的石刻字。只觉心头一紧,命中注定么?
自己怎么去找她呢?她身份尊贵,又怎么能见到她?见到了之后,她会相信自己?现在自己的身份能公开吗?她会帮助自己吗?至诚喝着清凉的净水,嚼着绵软的馒头,心思早就飞得好远。
肚里有食,也不再觉得日子有多煎熬。恍惚间两天过去了,义颂人虽没说要怎么安顿他们,但是每天都会供应二十大桶清水和每人每天两个馒头。虽然每个人分到的不多,但是对于他们这些无处可依,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人有气有力也有心的时候,便开始释放自己的情绪。至诚身旁这些忧然惶恐的可怜人,怀着浓烈的恨意每天把谷梁从上到下所有官员通通骂一遍,把义颂的善心主子们从头到脚全部都赞颂一遍。
虽说无聊,但是至诚听着有意思,因为他们的谈话中不乏掺杂着一些当今九州形势。至诚不由得想起之前和嵇先生谈天说地时,他分析的这天下大势。
九州大地地大物博,广袤无垠。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了不知多少年代的人类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他们统治着这片土地,成了这片辽阔大地的主人。
熙宁朝,一个繁盛的朝代,熙宁家族统治了这片土地长达八百年之久。可是就在熙宁朝建朝整八百年的那一天,九州西北沙漠的一个小部落传出一道声音:上德不德,十指争指!
不久,九州大地便烽烟四起,战火弥漫。三十年后,自熙宁朝的最后一任君主——赫王崩于温香软玉芙蓉塌上时,九州大地彻底成了一块无主的肥肉,使人任意争夺。原本因为熙宁先祖心宽体胖,出手豪阔,而制定的分封制度产生的那些诸侯王,到最后成了熙宁朝的灭国祸根。
熙宁朝初建时,为稳固王朝的统治,圣祖制定了分封制度。具体实施为:除继承王位的嫡长子,把君主的其他庶子和一些功劳较大的功臣,或一些后宫宠妃的亲戚作为小宗被分封为各地诸侯。他们在各种封地内又是同姓宗族的大宗,其王位也是由嫡长子继承,其余庶子或功臣再被作为小宗分封为卿大夫。以此类推,直到他们把自己手里的土地和权利分到最小为止。这样,虽然有力地巩固了熙宁朝的政权,但是却使君主成为名副其实的“诸侯之君”。根本上来说,在这种制度下,只要众诸侯的忠心有二,这君主便成了一个摆设。只要一个契机,这片土地就可以换个主人。
果然,天诏谕令一出,大诸侯国国王们就忙着争夺土地、人口和对其他诸侯国的支配权,不断进行兼并战争,逐渐形成了诸侯争霸的局面。在赫王崩后,九州大地彻底沦为一片火海。
十年后,一个完整的九州在“天下人”的共识中被分成十块,成为十个独立的国家,拥有各自的君主。他们之间勾心斗角,又互帮互助,不让别人做大,也不落于人后。虽其中有小摩擦,小争闹,但到底能让百姓有了喘息的机会。
一场兼并大战,昔年传诏天命的那个小部落已成为一方大国。六十年后,这个国家率先挑起战火。因为他们再一次感知天命:欲得其所,地分六合!也就是说,最后能够存在的国家只有六个。
九州大地再一次被战火覆盖,六十年的休养生息,支撑着十方大国长达二十年的战争倾轧。
终于又一次在“天命”的诏示下,天下人的共识中存留下六个国家:占据大半个北方的谷梁,统治着富庶南方的归云,盘踞在西南雪山的尚阳,以各自优势夹在几个大国之间的两个较小的国家:义颂和凤扬。以及那个作为天神“使者”,传诏“天谕”的典族,它占据了西北的整个沙漠。
六国中国势最强的原是谷梁国。后来先谷梁王在登基前逼死了所有和自己争位子的亲人,本来就一个叔叔,三个兄长和一个姐姐,全都清除干净了。在登基后又因梅可心一事清理了大批的官员将领,致使谷梁国的朝政一度陷入瘫痪。后来新王旨召天下贤才,打破祖制,不论国度,不计出身,唯才是举。宽容政治下,谷梁国情况也在慢慢好转。可偏偏登基不过三年,新王就驾崩了。因为在新王驾崩前几天,王后才诊出身孕,故而在王子或者公主出生到及冠或者及笄之前,都由王后公羊婧主政。一介女流自然难以服众,况且那个女人还是个他国公主。如今谷梁朝廷内部早已闹得不可开交,听说还分了好多派系在争权。否则归云也不可能那么轻松就取了至城,而谷梁过了这许多天还没反应。
归云国,如今算是六国最强的了。归云王老当益壮,知天命的年纪还在为传宗接代做贡献,可以说,他的孩子比至诚上学时的私塾里的学生还要多三倍。据悉,去年生下的那个儿子,是他的第六十二个孩子。最出名的还有,归云王上是个“笑面”人,听说他不管任何时候,脸上的笑容从来没有消失过。
与两国都相邻的就是义颂国了。义颂在六国中很是势弱,但是却能在两大国中间站稳脚跟,凭的是与他国联姻,以及两位王上体恤百姓、爱护贤才的品德。与其他国家不同的是,义颂有两张王座,分为上王和少王。下一任上王由先上王和先少王指定的人选继承,少王也是由先上王和先少王的子嗣承担,但是人选却是大臣们以选举的方式来决定。
再者,便是凤扬,六国中国力最弱。能在这九州立足,靠的是一条河和一座山。河是留金河,顾名思义,那个河里流的是金子,因整条河都在凤扬境内,故“流”为“留”。山叫做有虞山,这座山是座圣山,传闻上古时代人类的祖先之一——有虞死后身体化作这座山。祖先善歌、善乐,常引百鸟和鸣,凤凰翔集于身侧,凤扬国名也是因此而得。山上有座圣殿,听说许愿非常灵。
然后,便是尚阳国。很多人说,尚阳的势力其实早就超越了谷梁和归云,只不过因为地处西南较为偏僻,不能有太大动作。尚阳这个国家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雪山上面,它的王宫就依九州第二高的那座雪山而建,因为最高的那座会经常发生雪崩。或许是环境的缘故,尚阳人喜白而厌红。并明令规定,若无喜事,其国人不得着红色服饰。另外,这个国家也喜欢联姻,比如,尚阳当今王上的长姐就是谷梁王后——至诚嫡母,小妹则是义颂的上王后。
最后,便是那个神秘的国家——典族。典族祖先很早时是西北沙漠的一方游民,后来不知何种机缘,他们竟然有了能“接收”天神旨意的能力。自此,典族人便彻底安定在了一个地方,随时等候天神“谕旨”。随着九州大地不断的权利更替,典族人由原来的游民成为现在一方大国的统治者,他们孤傲自大,以族名为国名。与别国不同的是,典族并无王上这一称呼,他们最尊贵的人是圣女或者祭司,女子尊作圣女,男子就尊为祭司。但是圣女或祭司从来不管国事,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接收天命。
据知,典族共接收过三次天命。前两个天命,将一个完整的国家弄成如今的六分天下。这最后一个,看意思,是要分久必合,九九归一了。一百八十年的厉马秣兵,枕戈待旦,六方霸主早已迫不及待。天命所归,只看此次鹿死谁手?
天命?至诚不由心酸,在一句天命中,这么多人如河中浮草,随时都会被淹没。
山雨欲来风满楼!所有人都能预感到,更大的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所以薛伯伯说,活着,已经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