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推开天窗

  我使计让磐若推我的那一下,当着后宫众人的面向后倒下,那日是小皇子两岁的生辰。
  不知不觉我又在南魏皇宫住了两年。
  宫里人来人往,可我却总是感觉很孤独,这个南魏皇宫不是我所认识的南魏皇宫了。
  他们施的是东胡的礼,行的是东胡的福,再看不出即墨皇室的影子,就算是当今的即墨皇后,身上也没有一丝南魏翁主的气节了。
  我们即墨皇室,终究再不能逆风翻盘。
  我总是想去看一看父皇,看看他如今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能记得我母亲的脸,是不是还记得我哥哥为国捐躯,死在战场之上。
  我哥哥是即墨最了不起的男儿。
  当我趴倒在地上,身后就是冬日里取暖所用的炭火,我扑倒了火炉,激起的炭星灼伤了我的脸。
  陛下失神喊出,“骄骄!”
  磐若跪在皇后娘娘面前不断地磕头,“是婢子以为苏墨姑娘会摔了小皇子,才会失手推她。”
  她那一点力气根本不足以推倒我,是我自己要做这场戏。
  我要让即墨缈失去这个心腹丫鬟,听说这是自她出生就陪侍左右的丫头,就先让她失去这个。
  再者,皇后娘娘归束不了下人,放任奴婢行凶,此也是一罪。
  不管陛下罚不罚皇后娘娘,磐若必死无疑,我暂时只要这个丫头死就好。
  宫里人多,口舌也多,我也想看看娘娘是会拼死护她还是会袖手旁观,即墨缈现在还是那么心狠吗?
  “赐死皇后的近身宫人!”陛下道。
  他抱起我,急急从椒房殿离去,没有顾忌抱着孩子跪倒在地上的娘娘,她恳求陛下放过磐若的神色那样慌张,可是陛下没有看她一眼,我趴在陛下的肩膀上回望她,见她的头低低埋在膝盖上,卑微到极致。
  陛下让奇大人等十三个太医都来了宏易殿,说他们如果不能把我的脸治好,就格杀勿论,十三个太医吓得面无血色。
  这些人连他的咳疾都根治不了,我不认为他们能去掉我脸上的伤口,被炭火烫伤,应该会留下很深的伤疤。
  他们在我脸上忙活了五六个时辰,我能看见这些太医敷药的双手都在颤抖。
  约莫到了深夜,太医们才纷纷离去,我脸上贴了药贴,右半边脸几乎都快毁了。
  我也在赌,赌他会因为在乎我而得罪即墨缈,即使是他们多年的情谊,我赌赢了,只是付出的代价大了些。
  他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直到我同他搭话。
  “陛下为什么要叫我骄骄?”
  “骄骄就是骄骄。”
  只这一句话我便明白了,他原来什么都知道。
  捅破了窗户纸,还能怎么办,只能打开天窗说话了。
  “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即墨骄的?”我问他。
  他看着我,轻轻抚摸我另外一边脸。
  “都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拆穿我?”
  “我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今天不是都看见了吗?”
  “嗯,我看见了。”
  “那你还纵容我?”
  “我想任由你胡闹。”
  “既然如此,今天又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面前喊我的名字,不怕即墨缈也知道吗?”
  “我没办法看你拿自己胡闹。”
  “为什么?”
  “如果你真的想复仇,冲着我来就是,为什么要用伤害自己的蠢法子?你想复仇,让我一个人痛苦就好,可是,你为什么自己也痛成这样!是我在战场上杀了你哥哥,是我手底下的兵误杀了你母亲,一切的错都在我一人。”
  雨师乘歌就是这样花言巧语骗过他的吗?我就知道他没胆子告诉宇文仲弘他对我做的那些事。
  “你是在关心我吗?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南魏王,而我是灭了国的前朝翁主,我配不上您的关照。”
  “你日夜躺在我身边,想要杀我的办法多得是,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在我那么相信你的时候,你在战场上杀了我哥哥,你说了假使战场相见,马上对战,你也会看在与我的情谊上放过他,可是你没有,你知道吗?就因为相信你,我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哥哥,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现在成了个疯子,无所畏惧的疯子。”
  我停了片刻道,“无论是伤害我自己,还是伤害你,只要能让我觉得舒心,我都会去做,我不在意流血的对象是谁,我只要完成我的复仇。”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即墨骄,我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人,有一份恩讲一份恩,有一份仇讲一份仇。”
  “你现在还有机会杀了我,要不就是囚禁我,但是如果我真的被你囚禁起来,我会立刻自杀。”
  “我怎么可能会这样对你。”他想要触碰我,却被我一躲,扑了个空。
  “你以为这些时日对我的好,对我的同情和抚慰就能让我忘记那些仇恨吗?”
  “我从来没有这样以为,那不像你。”他苦笑。
  “这样吧,趁着我还在你的手边,还有几步外就是那把你的配剑,你一剑刺死我,一切都能终止,你也不必再烦心,不必再假惺惺地愧疚。我不会躲,你大可一剑刺过来。宇文仲弘。”
  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动手,我道,“你不杀我,是因为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他摇摇头,“没有。”
  “我不会离开你,是因为我还没有玩够,等我觉得这全部都没有意思了,我会主动离开。”
  “……好。”
  “还有,你不要立刻死去,我听太医说了你好好撑着,估计还能活五六年,所以,你就再活五六年就好,我现在还需要你。”我不敢看着他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番恶毒的话。
  他坐起来,“好,我会依你心意。”
  我拉住他的胳膊,“要去哪里?”
  “我去睡宏易殿的外间,你应该不想再与我同床共寝。”
  我扯他回来,“你不要走……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每一个噩梦都是我母亲惨死在我怀里……我从尸体堆里把哥哥扒出来……所以你不要走,恢复记忆的每一天我都很害怕,我不敢一个人呆在这里。”
  他回身捧住我的脸,轻轻吻住我的唇角,我想要稍微撑住他,以免我坠落得更加快,碰到他的脸边却摸到他冰凉的眼泪。
  宇文仲弘原来也是会哭的人吗?我从来不知道。
  我最恨的人除了雨师乘歌就是他,是他杀了我哥哥,我是那样恨他,宇文仲弘,我讨厌他,憎恶他,怨恨他,想到我哥哥就会恨不得杀他了,因为他,我一直守护的家才会支离破碎,即墨皇室才会覆灭。
  可是想到,他可能对我只是愧疚感,同情心,不是少年时期一腔纯粹的爱,想到他娶了即墨缈,和她日夜相敬如宾,有了夫妻情分,而他对我很可能只是可怜的施舍。我一想到这些,就更加怨恨他。我又怕得要命,在我把所有人都杀了后,我真的要亲手杀了宇文仲弘吗?
  我对宇文仲弘,到底有些什么期待,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是恨他的,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的心,他咳嗽一声我都能担心地坐起来想要看他是否呕了血。
  我总是想,是不是非要杀了他,我的心痛才能停止。
  我好怕,我真的爱上了他。
  我怎么可以放下仇恨爱上他呢?我不可以。
  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矛盾的人。
  恨着一个人的同时又无比在乎他。
  我母亲哥哥看见我这样,也会恨我吧。
  可是怎么办,失去了他们,我只有博端格一个人了,如此广阔的世界,我只能依靠他一个人。
  如果他要杀了我,简直易如反掌。
  我靠着他对我仅有的一丝怜悯胡作非为,连我自己都不屑于此。
  我忽然发了狠咬他,想要让他和我一起痛。
  我尝到他舌尖的血,唇角的血,越发像嗜血的怪物扑咬他。
  我搂着他的脖子,见他锁骨下,脖颈上尽是我咬的伤口,他只是顺着我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抚摸我,如同让一只迷路的小兽安静下来。
  “为什么不把我推开?”我嗅到他身上的墨脱花的香气,原来只要离他的脉搏近一些便能嗅到,那天晚上是他。
  “因为你是我把心破开一个洞,偷偷藏进去的人。”
  隔日,阳光入窗前,我看着他的侧脸看了很久,他一下也不曾弄伤我,可是我下了狠心咬他,咬得他胸前背后尽是淤血的伤口,我想,这样的痛,他总不会轻易忘了我。
  哪怕我死在雨师乘歌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