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欺的孩子
人，还是一个人。
而在义门陈里，也有一个小家伙，是一个人。小家伙大概只有四五岁，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褂子，外面套着一件素纱罩子衣。小家伙吃力地迈过高高的门槛木枕，向着合院里一群玩耍的和他同辈的小孩子们跑过去。
“你们，在玩什么，能不能带我一个。”他想走进，却又似乎不敢走得太近，声音稚嫩又害羞。
“好呀，我们在玩撒豆子，”同样稚嫩的声音，是一个小女孩，只见她低头打开小小的荷包，一粒一粒地仔细数了数，然后捡出七粒黄豆，攥在小手里递到小家伙眼前，“分你一半。”
蓝褂子的小男呼出一口气，笑了，伸手想要接过。
“不行。”一个穿朱色衣服的男生一把推开了他，转头对那小女孩说：“露露，我们的豆子都不够用了，分给他就输了。”
“那让他跟我们一伙儿呗。”露露看着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朱色衣服的男孩说。
“不成，他可玩不了这个游戏，他，他……”朱色衣服的男孩想找一个借口拒绝和蓝褂子的男孩一起玩。
“他像个虾米一样！”旁边一个矮胖矮胖的男孩子接着说道，“你们看他的衣服，外面白里面蓝的，像不像小河里的虾米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虾米。”是小孩子们的哄笑。
蓝褂子男孩站在原地，脸如被针扎般刺痛。他今天穿的衣服，是姨娘洗干净了的新衣服，穿着新衣服，好像比平时多了几分勇气，这才敢靠近这群同龄的孩子们，说出请求带他一起玩的话。没想到，新衣服也成了被嘲笑的道具。
“我爹说，虾米和长虫一样，都是冷血的动物。那你是不是也变成了冷雪的动物呀？”说话的还是那个矮胖矮胖的小男孩。
“我不是……”蓝褂子男孩委屈地咬着嘴唇。我怎么会是冷血的动物呢，我不是的，我是跟你们一样的呀！
他的话没有说完，不过也没有人在乎他说了什么，此起彼伏的“冷血动物”响起在黄昏后小庭院的一角，那些小伙伴们，嬉笑着，夸张地，真的像看一条蛇一样看着他。
“不光是冷血动物，还是没有爹妈的野孩子呢。”不知是谁加上了一句。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捂住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拼命地示意别人不是自己说的这句话。曾经有小孩子对陈玉林说了这样的话，被教书先生用竹尺敲肿了双手，回家以后，又被家里的长辈把屁股打开了花。他们懵懵懂懂地，知道了这是底线。
“快跑呀！”你永远都就不出来那个在一群人里挑事的人。
但是人又是从众的。
一群小孩子，包括之前愿意分给他豆子的那个叫做陈露的小女生，一股脑地跑没了影。
小小的陈玉林呆站在原地，突然好希望所有的人此时都不要看见他。
他觉得无地自容。
他想不明白。是自己做错了么？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错过什么错的事情得罪了他们呀。
那是他们错了么？可是他们那么多人呀，人多的一方，总不会是错的吧。
他不知道，聚集在一起的多数人，拥有更多的说话的力量和权力。而当你拥有了权力以后，总数不愿意承认错误的。甚至，根本意识不到错误。
蓝褂子男孩只好往家走，努力地跨回去那道门槛。姨娘还坐在那把木头椅子上缝衣服，看到他进来，诧异地问：“玉林，怎么刚出去就回来了啊？”
他不想告诉姨娘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因为告诉了也没有用——姨娘曾经已经去跟院子里的伯伯婶婶打过招呼了的，让他们的孩子多带着自己一起玩。那些伯伯婶婶想必也一定是跟孩子们说了的。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外面起风了，他们，他们都走了。”陈玉林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屋走去，脱下罩子衣，抄起倒扣在书桌上的书，默默地读了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
四五岁的小脑袋，不知道该如何去想一个道理，但是他第一次，对书上圣人说的话产生了疑问。
“玉林！”突然从窗外钻出的脑袋吓了他一跳，窗外是一个蓬乱着头发的小孩，此刻正扒着他的窗框望着他，“今天河里有好多鱼，咋们去捉鱼吧。”
这个小孩子，是门房大叔家的。因为他不姓陈，所以没法和陈玉林陈露还有其他门里的孩子一样去私塾里念书，加上他的父亲要给门里做工，看管他的时间很少，所以一天都在外面疯跑，弄得脏兮兮的。其他的孩子都在没有大人的地方叫他“小叫花子”。虽然他不是，虽然陈玉林很想告诉他们他不是，但是每当面对那么多站在一起的小孩子的时候，他便退缩了，然后沉默了。只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悄悄和他说一会儿话。
“玉林，跟阿桃出去玩吧。”缝衣服的姨娘伸着脖子朝里屋喊，“注意安全就行。”
陈玉林想了想，放下书，从后门跑了出去。
“都是两个苦命的孩子啊。”姨娘又继续缝缝补补。
“你刚刚说有好多鱼，现在早就游没了吧？”陈玉林跟着阿桃走了好远好远，起码对于他俩，是好远的路。
“不会的，那些鱼好多，在爬山呢。”阿桃泥土兮兮的小手拉着陈玉林的小白手，往后山跑去。
“噗，”陈玉林难得地笑了，“你在说故事么，鱼怎么会爬山，在梦里都不能哩。”
“真的真的！”阿桃被质疑了，鼓着腮帮子，一心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你看了就知道了，看了就知道了，是真的。”
“啊，阿桃，你慢点，我……”陈玉林气喘吁吁地，两只脚都在互相打着拌。
“你看见了就知道了，保管你惊得说不出话来。”阿桃身子倒比他结实的多，此刻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走不动啦，我想回家。”陈玉林嘟着嘴。
“就在前面，就在……你看！”
是水花呀。
清澈的溪水，此刻溅起一阶一阶的无数捧小小的水花，在斜斜的阳光里，散发着洁白的光辉。从山上蜿蜒而下的，浅浅的，曲折的水花们，像一匹洗干净了的带着皂荚香的长长的白纱布。
而溅起水花的，是鱼。
数不清的大鱼们，沿着圆润的鹅卵石，逆流而上。
陈玉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这些鱼，努力挣扎着，在并不深的溪水里，朝着上游拼了命地跳动。
这对于小孩子而言是很震撼的，尽管他们说不出其中的道理，但是这一幕，已然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一幕。
“我没骗你啊。”阿桃看到陈玉林陶醉在其中的表情，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他们，要去哪里？”陈玉林小声地问，生怕惊吓了这群精灵一般。
“唔……我们也沿路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阿桃提出一个建议。
“可是……”陈玉林回头看看村子，只有淡淡的夕阳浅浅地刮亮了一层土壤，“天要黑了。”
“可是，你如果今天错过了，说不定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阿桃不怕天黑，他怂恿着。
于是，溪水里大大的鱼儿在努力地回溯上游，旁边岸上两个小小的人儿在努力地爬着山。
月亮出来了。
水光依然粼粼，鱼群像是银子做的一样。
突然，有火光照亮了半座山。在这一刻，他们看清了溪水的尽头，是汪洋的湖。
“原来鱼群们是游到这湖里产卵来啦。”阿桃听老人讲过这个故事，此刻明白了。
陈玉林也点点头，他刚想说话，却猛地发现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火光？
两人，小心翼翼地转身，然后颤栗地呆在原地。
整个义门陈的村子，此刻变成了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