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七月新秋,渚莲尚拆。枫叶荻花,秋风瑟瑟。
  陈友谅和朱元璋之间的战役也已大大小小地打了数十场。如今,双方在鄱阳湖东西两岸布阵对峙。焚黑了的沉船插在水中,折断的桅杆像是沙场上的墓碑,炮火烧焦了一片片的芦苇地。
  陈友谅水军勇猛,皆是大船,一船有千百名士兵,共四十万人在其麾下。
  朱元璋的军队相比而言显得寒酸的多,巡逻的还是用渔船凑合。
  但是陈友谅的形势,却不乐观。
  此刻,与他一起站在船舱里的只有一人——他的好兄弟,唯一的好兄弟——张定边。
  “在采石城五通庙,你哭着跟我说,万万不可如此登基。当时我以为天下已经胜券在握,嫌你烦,把你赶去带兵攻打安庆。我称帝改元,退守九江,却迨朱元璋逼近九江西门。幸好有你,日夜兼程从安庆赶回,冒死征战,我们才得以脱险……“
  张定边一边听一边心惊,冒大不敬之罪打断陈友谅,说道:“您今日何方说这些,待我们班师回朝,再说也不迟。”
  “定边兄,我曾对一个人说,他看不到那天了。如今,恐怕,我也看不到那天了。”
  “皇……”
  张定边想说话,被陈友谅挥手打断,“听我说。”他接着说,“我们带兵连夜奔走武汉,据守武昌。那夜,你对我说武汉为九省通衢,有长江天堑险阻,新败之余,不应再急进动师。你劝我冷静下来,先安民息兵,整军坚防,看清局势,然后再待机出击。”
  “可我当时咽不下这口气啊,我想他朱元璋凭什么,没钱没装备就跟我硬磕。所以你的接连劝阻,其实让我,心里对你有了顾虑。所以我偏不要听你的,我制作大舰,扩充水师,集结举国之兵,号称六十万,且载文武百官,作一掷孤注。”
  “斯时,你又建议我一支兵直捣南京,另一支兵围南昌,可使朱元璋那贼人首尾不能兼顾。然而南昌是从我手下叛变出去的,若我不能扳回这一城,还如何在天下人面前立威?我不能让别人在看不起我!但是我没有想到,那个整日寻欢作乐的朱文正,竟然守了两个多月,最后还一面约日伪降,一面派使臣赴南京求援。使我军围城八十五日不下,却坐待他二十万援兵集结,兵临城下,再图施展,已成不可能。”
  “定边兄……我怀疑过所有的人,唯独你,我只信任你。你说,是我错了么……”
  “皇上,”张定边抱拳,“未到最后,我们都不能放弃。”他缓了缓接着说道:“我出去看看。”
  他推门而出,走过船桥,登上一艘巡视舰。此时风平浪静,他嘱咐了水手两句,然后拍了拍他肩膀。
  巡视舰慢慢地在湖上行驶着,此刻正是两军歇战时,谁也没有在意这孤零零地一艘小舰。可是,这艘连炮火都没有的巡视舰越驶越快,竟脱离了陈友谅的队伍,笔直地朝着朱元璋的船队开了过去!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当陈友谅听到外面一阵惊呼走出船舱望去时,张定边的那条巡视舰已经撞开了朱元璋的一对小渔船,像一只长矛,刺了进去。
  陈友谅伸手,抓向那遥不可及的方向,然后他木然地钉在原地——定边兄,终于也抛弃了他么?
  对于朱元璋的船队而言,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一艘没有作战能力的巡视舰会自杀一般冲进来,根本来不及调整火炮——就算可以开火,也会伤及己方兄弟。号令还没有下达,电光火石之间,那巡视舰里冲出一人。
  张定边一人,从舰里冲出,拎着一柄大刀。
  一人一刀,连秋风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已杀进了朱元璋十几万人的铁锁链船。
  溅起的血花比芦花妖冶;
  冰冷的大刀比秋水刺骨;
  张定边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在任何一个千军万马的战场上,都没有如此的英姿。
  他已经年近四十了,已经不再年轻了,可他觉得,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年轻过。
  他想起了战国时代一身铁血热骨的赵子龙将军,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如今,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杀了朱元璋。
  他已经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了,若能一命换一命,至少,能为身后的那人守住一寸江山。
  只一寸便够了。
  其实他不在乎陈友谅是不是皇上,也不在乎他能不能夺得这江山,他只希望他可以有一条退路。即使回去种地,也好。
  耳边所有的喧嚣都随着摇曳的芦花退去。
  张定边已经踏上了朱元璋的战船。
  刀背架开长矛、刀刃割开肌肉,他沐血而行,像湖中传说千年的战鬼,怒发冲冠,势不可挡。
  可他还是被挡住了。
  一箭。
  风破。
  来自常遇春。
  张定边知道,自己就只能走到这里了——他的大腿被那支长箭贯穿。
  毕竟,不是赵云啊。
  坠入湖水之前他还自嘲着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