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初到江南

  “袁州司法多兼局,日暮归来印几窠。
  诗罢春风荣草木,书成快剑斩蛟鼍。
  遥知吏隐清如此,应问卿曹果是何。
  颇忆病余居士否,在家无意饮萝摩。”
  写这首诗的是“宋四家”之一的黄庭坚,黄庭坚是江西修水人,出于大文豪苏轼门下,后来与苏轼并称“苏黄”,并开创了江西诗派。江西诗派中禅诗及多,北宋年间,王安石推崇新法,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同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只间反复斗争,黄庭坚虽同为两人挚友,想居中调停,但所谓“政见之争,宛若仇雠”,两派的斗争已经被捆绑上阶级利益,错综复杂,又势成水火,他深感有心无力,只有纵情山水,遍访名山古刹,常与高僧坐而论道,在仙乡佛国中去寻求精神上的寄托。他的诗中常常流露出佛家有所不为的思想,常怀退隐之意。
  王兴会初到江南,见此地风物,颇与蜀中不同,沿途居民,多临水而住,沿江都是一派水榭听香,渔舟唱晚的景象,此时又恰逢雨后初霁,只见远山如黛,林泉野径中时现亭台庙宇,三五僧俗隐没期间,仿佛便有寻仙问道的高人侠士,当真是风光如是,难描难画。他忍不住喝彩,顺口就将这首歌咏江南袁州美景的诗歌朗诵了出来,心想,也只有黄庭坚这样的大儒,才能写出这样意境不凡的佳作。
  王兴会又想,王安石心怀家国,为求宋室之强大而力图变法,固然令人钦佩;而司马光,也不失为一代刚正不阿、忠君爱国的仁人志士,更兼有《资治通鉴》这样的鸿篇巨制传世,
  《宋史》称他:德之盛而诚之著也,其评价不可谓不高。所谓“君子和而不同”,两人虽然政见相左,但都从不挟私报复,实在称得上是光明正大的慷慨豪侠之辈。
  他加紧赶路,此时一处城郭笼罩在金黄的余晖中已经依稀可见,经营糕点杂货的小贩,将店铺开到了城外,往来行旅客商络绎不绝,茶馆酒肆好不热闹,吆喝之声,脚夫赶车之声此起彼伏,城郭左侧有一家铁匠铺,从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的声音,打铁人挥一下大铁锥,便呵斥一声,打铁声清脆,人声也雄浑,有如执节者歌,孔武有力。
  “咚——”一声晚钟响起,将一片噪杂盖过,远远地传了开去,王兴会循声望去,城西一座庙宇,**墙上面写着瑶金山寺四字,那钟声便从寺里传出。
  王兴会正驻足而望,突然,左侧的树林里“叭、叭、叭”枪声大作,他大吃一惊,却见往来商贾竟然置若罔闻,各做各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王兴会惊疑不定,心想,难不成此地的百姓对这枪炮之声已经司空见怪至此?他决定查看个究竟,于是从左侧树林里一条小路悄悄走去。
  转过一片树丛,王兴会哑然失笑,原来两个小童在地上燃放鞭炮,一个男童一手拿香火,点燃一串鞭炮,立即跑开了去,一个女童站得稍远,鼓掌叫好,那鞭炮做得细小无比,但声响却不小,叭叭叭响起,远远听来,就想枪响一样。
  原来这里自古是烟花爆竹的产地,所产冠于中华,当时全国各地虽然都有焰火炮仗制售,但均用碳粉、硫磺为药,所产炮仗个头既大,声音却不响。王兴会心想,这里的炮仗,所用**一定及其猛烈,不知是何成分构成,他想起在横断山中那名无名老人的遗作中,有一篇《佛朗机术》专讲火器制造,当中所写,用硝石、铝粉为药,威力要大黑**十倍,不知道那老人所记录的**配置出来,比这里的炮仗所用之药相比谁要威力更大。
  王兴会摇摇头,转身正要离去,只见右侧树林中又是叭叭两响,这下他听得真切,绝不是炮仗之声,果然,只见树林中一人边在树后躲闪,边朝身后开枪,稍微远处有人朝这边对射,这人身形矫健,往来跳跃隐蔽自己,正朝这边跑来,突然身子一晃,扑倒在地上,就此不动,他身后走来一高一矮两个头戴大盖帽的宪兵,笑嘻嘻走近,那矮宪兵高兴地走近,一脚踢在那人身上,骂道:“叫你跑,叫你跑,奶奶的,害得老子追。”
  高个子宪兵说道:“你怎么开枪的,不留下活口,怎么斩草除根哦。”他一憋眼间,看见了王兴会,挥手恐吓道:“滚滚滚,宪兵缉拿要犯,闲杂人滚开。”
  只见矮个宪兵翻过地上那人,那人突然睁眼,一枪顶住矮个子宪兵胸口,砰一声闷响,那矮个子宪兵已经毙命,接着又是一枪,击中高个子宪兵手腕,高个子宪兵手中短枪掉在地上,这一下变故只在兔起鹘落之间,他大惊之下便想捡枪再射,奈何右手中枪,扣动扳机不便,留下来厮斗占不到便宜,瞪了地上那人一眼,恶狠狠地逃走,地上那人受伤也不轻,脸一侧,垂在地上。
  王兴会见他再无动静,知道他伤势过重,生命垂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悄悄走近前去。一瞥之下,竟然发现这人是在万仞山庄参与围攻魏一虎的小刀会贵州分舵的香主陆剑波。当日半路杀出李县长一行人,群盗在武器上吃亏,陆剑波一看情形不妙,带去的弟兄折了半数,只好趁乱逃走。王兴会想不到相隔千里,竟然会在这里相遇。他一想起当日这伙人围攻魏一虎的情形,心中顿时涌起厌恶之心,起身就要走。
  陆剑波忽然伸手抓住了他,说道:“帮我,帮我传话!”王兴会一把挣脱,说:“我为什么要帮你传话?”
  那天在万仞山庄,陆剑波和王兴会不曾照面,他以为王兴会只是本地居民,所以出言相求,也不回答王兴会的问题,只说道:“帮我到天顺药房,就说袍哥会……有叛徒。”他枪伤了肺脉,一口鲜血呛出,就此咽气,手中兀自抓住一块银子,看来是想给王兴会,作为求他送信的报酬,银子还没有递出,就气绝而死。
  王兴会虽然愤怒他的为人,但见他为宪兵追捕而死,重伤之际还能反杀一人,吓走一人,临死又不忘传出最后信息,心中也不禁佩服,又一憋眼间,见他衣领上粘着一片小小的黑布,他心中一动,猛然想起,陶桂英、陶子望、陶立申三人身上,都有这个记号,这一定是他们帮会中相认的记号,他心想:陶立申自报家门的时候,只说是哥老会的成员,陆剑波说袍哥会中有叛徒,想来这哥老会、袍哥会和小刀会,之间必定都有莫大的渊源,这个信息不传送出去,只怕陶家父女也有性命之虞。他一想到陶桂英,心里一暖,脑子里又浮现她扮鬼脸的样子来。
  可是天顺药房在哪里?王兴会正在思虑,突然那边放炮竹的男孩哇哇哭起来,将他思绪打断,王兴会连忙伏在树林边,朝那户农家望去,只见那女孩跺脚喊道:“妈妈,妈妈,快来呀,快来呀,哥哥伤到手了!哥哥伤到手了!”
  一个农妇从屋里跑出来,急匆匆抓起那男孩的手细看,原来那男孩放炮竹跑得慢了,被**炸伤了手,虽未见血,却是红肿了老大一块,那农妇心里气极,扳过那男孩身子,一扇大手在他屁股上拍下:“叫你玩炮仗,叫你玩炮仗,这是你爹爹用来驱赶傩的,叫你玩掉。”她一面骂,一面打,脸上却满是心疼之情,下手自然也就轻了。
  屋后一名男子,推着一辆手推车,咿咿呀呀地走出,说道:“好了,好了,别责怪他了,我去了。”那农妇喊了一句:“他爹,回来的时候去天顺药房给娃带点石膏散。”那男子停顿了半秒,也不回头,算是答应了,推着车咿咿呀呀朝王兴会这边走来。
  王兴会不愿意多生事端,他侧身躲在树后,突然一只手在他左肩一拍,他正全神贯注地思索着下一步的打算,这一下毫无准备,心里暗叫不好,猛的转过头来,左边却空无一人,脑后隐隐约约有热气逼近,他来不及细想,手中七星宝剑不等剑刃完全拔出,顺势向右边甩去。
  若不是王兴会学得无名老人各种技击之法后身体本能反应自然而然迅捷无比,这一下险些就将陶桂英划伤。
  王兴会转过头来,看见陶桂英一张花容失色的脸愣在当地,七星宝剑蓝幽幽的剑芒停在陶桂英眼前三寸的地方,王兴会出了一身冷汗,唰的一声收回宝剑,惊呼道:“怎么是你?”
  陶桂英惊魂未定说:“是我,是我……”
  王兴会抓着她手,厉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偷偷摸摸躲在我身后,你知不知道刚才,刚才险些……,险些便伤了你。”
  陶桂英小嘴一瘪,眼窝里泪珠便打转转:“我,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原来她两次和王兴会邂逅,早已经颇具好感,这次竟然又再相遇,心头高兴,便又起了小孩子嬉闹的念头,趁王兴会专心致志之际,突然靠近,一拍他左肩,人立即凑在他右边,想不到险些伤着,又挨了王兴会几句责备,委屈之际,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王兴会见了陶桂英楚楚可怜的样子,心头一软,便想出言安慰,手刚伸出,陶桂英突然“嘤”的一声,扑在王兴会胸口低声啼哭起来。
  王兴会一呆,胸膛上立即传来阵阵绵软。他稍感窘迫,便想把陶桂英推开,微微一用力,陶桂英已经牢牢地抱住了他后腰。
  王兴会从没有这样接触过异性少女,和杨曦相处一月多,也只是牵手而已,此刻一颗心渐渐扑通扑通直跳,只得由陶桂英抱着,一双手却不知放在何处。
  陶桂英又轻声抽噎了一会,这才打住,轻轻推开王兴会,她刚刚鼻中闻到王兴会身上的男性气息,也忍不住心头小鹿乱撞,这时候羞红了脸,只是低头擦拭眼泪,不敢抬头望他。
  两人都呆了半晌,王兴会这才又问起陶桂英为何会在这里出现,陶桂英说:“我和爹爹、哥哥到长沙拍完电报后,爹爹和哥哥便去找会中其他兄弟联络去了,我左右无事,那天想起你曾经说过要到江西袁州来办事,便借口来由我负责联络江西的会众,我早到了江西三日了,我一想,你们那天商议,必走浏阳、大瑶的小路,就在这等你,想不到,你果真来了。”
  王兴会听他言语中竟然像是对自己颇为钟情,心中稍微觉得诧异,心想,这女子和我萍水相逢,竟然在这个湘赣之分的小城等了我三日,她虽然有情,可我心中早已经有了杨曦,如何会再对其他女子动心。
  陶桂英见王兴会默然不语,嘴角微微得意一笑,说:“你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万一你不来,我岂不是空等一回对吧,我偏爱等,就算空等,我也愿意,如果等不到你,我就认命,说明我们没有缘分,现在可不就是等到了,那就说明,那就说明……”她本就是性格热情的女子,刚才扑倒他怀里,心迹已露,心想不如索性别把爱慕之意说出来,但毕竟是女孩子家家,这大胆的袒露心迹到最后几个字,终究是说不出口。
  王兴会不敢直视她眼睛,只得说道:“我,我多谢你了,只不过,你刚才却也太莽撞了,差点……”
  陶桂英突然脸一沉,说:“好,你说我莽撞是吧?”
  王兴会见她语气有异,抬起头来便想解释:“没有,我是说,刚才,刚才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陶桂英冷冷地说:“你还是嫌弃我莽撞,我们初次见面,你就嫌弃我扮僵尸吓人,现在又说我莽撞,好,我现在就走!”说着往外便走。
  王兴会万料不到她性格这样急躁,一言不合,就要离开,他突然想到一事,连忙喊道:“等一下。”
  陶桂英转过身来,脸上泪痕未干,便破涕为笑,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王兴会有口难言,心想大事要紧,只得赔笑道:“你随我过来。”
  陶桂英高兴地走过来,抓着他王兴会手掌,王兴会轻轻甩脱,陶桂英小嘴一瘪,心头一笑,两人走到陆剑波尸身处。王兴会指着陆剑波衣领上的黑布对她说:“这个人,你一定认识吧?”
  陶桂英看了看,说:“不认识。”
  王兴会又问:“他衣领上的标记,和你父子兄妹三人的都一样,不是你们会中的兄弟吗?”
  陶桂英又看了看说:“这不是的,他是小刀会中的人,我们的标记,虽然都是黑布,但我们哥老会的标记,是尖角朝上,他们的标记,是平底朝上。”
  王兴会依言分辨,果然向她所说,他又问道:“这小刀会和你们哥老会,到底有何关系呢?”
  陶桂英一副不关心的表情说:“兴许有吧,反正我们都是袍哥人家,听我爹爹说,反正我们都算是一家,咦,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王兴会叹了口气,说:“这人叫陆剑波,是小刀会中的一名舵主,刚才被宪兵所伤,丢了性命,他临死前托我带话,说袍哥会中有叛徒,哎呀不好。”
  陶桂英问:“怎么了?”
  王兴会说:“既然有叛徒,别对你们也不利,你快去告知你父兄,我得跟上刚才那名农夫,才找得到天顺药房。”
  陶桂英又迷惘地说:“什么大药房,你找大药房干嘛?你生病了吗?”
  王兴会来无谓和她多分辨,只得抓住她手温言地说:“你快回长沙去,好好告诉你爹爹和哥哥,让他们小心提防叛徒,我得走了,这人临死托我送信,我还是好歹得替他把话送到,你这就去吧。”他把陆剑波衣领上的黑布扯下来拿在手里,捡起地上的短枪,塞在陶桂英手里,说:“路上小心着点。”说着便朝那推车农夫去的方向追去。
  陶桂英急得直跺脚,王兴会远远地只听她在背后喊:“你怎么就走啊!”
  王兴会找了好一阵,幸好那农夫还没有走远,在城外的面馆吃了面条,这才推着手推车进城而去。
  王兴会远远地跟在他身后,这农夫进了城之后,左拐右拐,一会儿驻足歇息,一会儿又在一个凉粉铺子门口停了下来,喝了碗凉水,又在早市上卖了车上货物,原来是一车土豆,这才慢慢悠悠地转到城南一家药铺门前,向郎中买了一副治疗烫伤烧伤的石膏散,药房上明明白白写的天顺药房四个字,王兴会等他走后,这才走进药房,这时已经是晌午时分。
  他四处一看,并无异样,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陆剑波要带信息的地方,但一想到事情宜早不宜迟,顾不得再想其他,冷不丁地走到柜台伙计面前,悄声地说:“袍哥会,有叛徒。”
  那伙计正在拨弄算盘,头也不抬地问:“啥?”
  王兴会眉头一皱,又悄声地一字一顿地说:“哥老会,有叛徒!”
  那伙计眯着眼睛看了他半天,好像是老眼昏花般擦了擦眼睛,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哦。”随即又低头拨打算盘。
  陆剑波临死传出、王兴会跟着农夫转了半天才送到的信息,这伙计居然好像毫不放在心上,王兴会心中既着急且奇怪,又问道:“我说小二哥,咱们这城里,可有第二家天顺大药房啊?”
  那小二答道:“没有,本店百年老字号,独一家,概不设分店。”
  王兴会见了他表情,已经猜到他在故作镇定,于是微微一笑,说:“话已经带到,我走了。”
  “等等。”那店小二收起算盘,仍是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这话啊,带不带都没有关系,我们掌柜的早说,湖广帮那边靠不住,他们总不信,你看出事了吧?得了,你这话啊,还是亲自和我们掌柜的说去吧。”
  王兴会又是一怔:“那么你们掌柜的现在何处?”
  那店小二白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收拾台面上的东西:“我这不正要带你去吗?你急什么?”
  王兴会被他挤兑得哑口无言,只得跟在他背后,等他悠悠地收拾完,将一块田七特卖的招牌收进店去,插上门板,这才沿着店后一个巷子,七拐八拐地走到一座山前,两人朝山路上又走了半天,王兴会一回头,万山沟壑,已经到了一处大山里,山上仍是云雾霭霭的不知道多高,王兴会忍不住出言询问:“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咱们能不能走快点?”
  那小二说道:“慧历寺,急什么,掌柜的正在开会。”
  王兴会只得耐着性子,直走到接近中午时分,才在一座小庙前停了下来,伸手在庙门上拍了一下,稍微停顿,再拍两下,再拍三下,如此两遍,就听得呀的一声,庙门打开,里面一个穿着灰色僧袍、满脸钢须的和尚走了出来。
  小二昂着头冲他一点,神情甚是高傲,带着王兴会走了进去,那和尚也不说话,自己把门关上。王兴会跟在小二后面,又穿过几处回廊,来到一个狭窄的山门之前。
  店小二推开门,往里面一指:“进去吧,在里面。”王兴会凑近一看,里面一片漆黑,乌烟瘴气,看不清情况,只得走了进去,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有人回头对他说:“把门关上!”
  他随手砰的一下关上门,灰尘扑簌,再无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