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往事随风

  穆贵州比穆老爷子小五岁,是他爹的续弦张氏的第一子。
  珞枝的太爷爷,穆虎,前后娶了两房媳妇,董氏和张氏,生养大了三子两女。
  五个孩子中珞枝的阿爷,穆贵和,和她姑奶奶刘穆氏穆桂花,是她太爷爷,穆虎的长子长女,均由原配董氏所出。次子穆贵州,幼子穆贵海,和小女儿钱穆氏穆桃花则都出于张氏。
  这世人极其看重子孙。这张氏于穆家三不止有誕育之功,还帮忙养大了短命原配董氏留下来的一儿一女,将其男婚女嫁,所以生前极得穆虎的看重:活着的时候不止掌着家中钱柜的钥匙,还管着一家子的吃穿和女人们的劳作。
  男耕女织的农业社会,纺织是农户收入的重要来源。这张氏心机颇深。
  其一给穆贵州,穆贵海找的都是本村有兄弟帮衬,会纺纱织布的媳妇,独给穆老爷子找山嚯嚯里的姑娘汪氏。因为会纺织,能为家族增加出息,所以谭氏、柳氏甫一进门,便即都压过了先进门的大儿媳汪氏––汪氏不会织布,便即只能干家里类似煮猪食,扫猪圈,养鸡,种菜一类的脏活,而她俩则只管轮换着织布、做饭,以及生孩子。
  其二就是生孩子。
  是的,生孩子。二媳妇谭氏和大媳妇汪氏同一年进门,便即谭氏就先汪氏生了穆家三房的长孙穆世安,长孙女穆秀英,然后又再接再厉的生了次子穆世方,三子穆世吉––她以三子一女的绝对优势完全彻底地碾压了进门十二连个蛋都没下的大嫂穆汪氏。
  三媳妇穆柳氏进门也是一举得男,然后不久又生了一个女儿,凑成一个好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子的压力似山一般压在珞枝阿爷阿奶的头顶上,几乎将他们压成尘埃。
  不管先前张氏面子情上如何贤良,只她一直枉顾继子穆贵和大她亲子穆贵州五岁的事实,硬压着两人同一年成亲,便即就知道这便宜来的太祖母不是个省油的灯。
  在这个重嫡论长的宗族社会里,穆老爷子作为长子生就享有家族产业七成的继承权,这可叫一向要强的张氏如何甘心自己两个亲生儿子只得三成家财的未来。
  于是,张氏便即在穆老爷子的婚事上大作文章。首先,在媳妇的人选,她给穆老爷子选的是深山里家中无地且没娘教导的汪氏,给穆贵州说的却是同村门当户对有娘有兄弟的谭氏。
  其次,张氏让两个媳妇前后脚进门,利用村里对两人嫁妆差异的议论来削汪氏的脸,使她在谭氏跟前抬不起头。
  接着张氏通过家中派活,故意地让谭氏展露厨艺和织布技巧,使汪氏愈加自卑,从此对婆婆,妯娌处处退让,忍气吞声包揽了家中女眷打草喂猪,种菜养鸡等所有重活。
  子曰:“不教而诛是谓虐”。张氏如此虐待汪氏,不止精神还有肉体,又让她如何生得出孩子。
  张氏如此苦心积虑,所谓的不过是一份“长孙田”。
  所谓长孙田,就是分家时,长孙可以以爷爷小儿子的份额参与分家。这具体到穆氏族家的表象就是:如果长孙在大房,那么分家时大房可得八成,二房三房各得一成;现在长孙在二房,那么分家时,大房得七成二房得两成,三房还是一成。
  所以,张氏计划十来年,步步为营,只是为了多分一成家产。之后更是借汪氏无所出,把穆家三房嫡子穆贵和分家一成家产,赶到村子边沿地带居所,阴谋诡计终得逞。
  可庆的是穆老爷分家的第二年即便得了一子,穆世杰;可悲的是,把孩子一生穆汪氏血崩,当下就散手人寰,留下孤儿骡夫。
  老爷子遭遇种种不公,包括当时里正的阿爹穆彪,族长的阿爹穆洪,他亲爹穆虎,都没尽职尽责替他主持公道,让老爷子寒心至极,对于宗族和亲情,是失望透顶。
  等老爷子含辛茹苦拉拔大儿子,没成想又唯一的亲子又遭难而去,至此,老爷子认了命,对族人更是漠视,与同村兄弟更是断绝来往,以至于珞枝过来大半个月,还从来没有见过阿爷的兄弟姐妹。
  穆贵州应该是张氏生的一堆烂竹里的好笋,也就他偶尔帮扶一下老爷子,替老爷子叫屈,可张氏在世一天就孝道大于天,他不敢过分忤逆张氏,即便有心也无力多做些什么。
  两伯侄蹲着聊天时,地里干活的子侄,瞅见这边的动静,一个比一个躲得远。穆洪的脾气不是一般的暴躁。在场的子侄孙辈,没一个没挨过他的棍棒。
  所以,若是待他话说完,而他们十二个连这块地都没整完的话,就等着吃挂落吧。谁都没得好。
  十二个壮劳力,十二把镰刀,眨眨眼,这草就割完了。割下的草堆到一处,由太阳晒干,便即就可以当柴用,烧锅。
  收拾好草,十二个人再换十二把钉耙,不一会儿地也翻好了。
  拣出地里的草根,也堆到草堆上,待晒干了,也可以烧。
  最后再拿钉耙挥两个来回,这地就整好了。
  转头看两个长辈,见还在说话,便谁也不敢先走,即便先前说的活干完了。呵呵,二爷爷跟前,谁敢说活干完了,没活干了
  无言地对视几眼,十二个人便自觉地分成了三队:四个去挖茅坑,四个去修下河滩的边阶––这河水虽不能喝,但在春夏两季浇个菜,洗个粪桶什么的,还是可以的。四个去搭棚子。
  终于,两个长辈说完了话,站了起来,让大家去吃饭。
  珞枝也快忙到起飞,一个人做两桌饭菜,还得抽空回答族人的石斛扦插移栽问题,碰到那脑袋不够灵光的,还得手把手示范一回,是以她很忙。即便如此,她还是做了八大碗:红烧排骨、粉蒸肉、爆炒猪肚,红烧鸭肉、爆炒小肠、泡菜炒肉、爆炒猪肺、油渣炒红薯叶。
  菜园子里除了空心菜,茄子丝瓜黄瓜早扯了藤。想到要建房,菜地也规划进去,便未补种冬季菜。家里添了骡子,空心菜日常做它的吃食,这几天割很了,现还未发出来。
  如此这般导致家里最紧缺的变成了蔬菜。珞枝站在菜地犹豫一下,才下手去掐的红薯叶尖,不怪她犹豫,这红薯藤在穆家村只有一个作用:喂猪。不过,想到前世这红薯藤的美味,她还是果断掐了嫩尖炒了。
  珞枝听得一片喧哗声往这边来,知道是帮忙的族人家来棚子吃午饭了。她擦擦手,开始摆饭桌。
  洗手,净面后,席开两桌,大家一一坐好后,都被桌上的菜色吸引了注意力。穆家村人富起来也就这三两天,大部分人还只忙着收割种植石斛,改善伙食还未被提上日程,故而大家突然看见如此丰富的饭菜,一时都被唬住了。
  “大家敞开吃,珞景,上酒。”穆老爷子一声吼,珞景提起酒坛,穆老爷子介绍一个,他就给喊声“XX叔/哥”后把满上酒,穆老爷子也是借机让他融入族兄弟中。
  现在大家都已知晓,这原来的林中野人也是自己的族人/兄弟/侄子,是贵和叔家的大孙子。听得珞景打招呼,都一一回应了。
  等坐在主位的穆洪提箸夹菜后,这十二条,不,还有珞景和珞安,十四条好汉开始了自己的人间至味。
  一时只闻吞咽声,不闻人语。
  “汤汁浓味道重油水足的菜,就是好吃”,吃了个半饱,大家速度慢了下来,终于有人舍得说话了。
  穆业均试着夹一筷子绿菜进嘴,满足的笑就溢了出来。他不吝啬地称赞道:“珞枝侄女的菜,炒的真香”。
  “确是好吃,”穆应龙也赞:“只这是什么菜”
  “好像从未吃过。”
  穆老爷子看看筷子上的菜,只觉眼熟,偏就是想不起来。
  “是啊,”穆洪也说:“这什么菜”
  珞枝清清嗓子,便答道:“红薯藤啊。”
  红薯藤,一群男人面面相觑,这不是喂猪的吗
  “我们家地里只有红薯,我就炒了红薯藤。”
  听着很有道理,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珞枝看看她堂叔堂哥们的表情,恶趣味地故做无辜道:“不好吃吗”
  “可刚刚业均叔,应龙叔都还说好吃的。”
  “是挺好吃的。质嫩/爽口”穆业均老实地说:“只是没想到是红薯藤。”
  “红薯藤咋了”珞枝一脸奇异地看着穆业均:“业均叔,难道你不吃红薯”
  “吃啊,”穆业均答完一想,自己既然吃红薯,那珞枝炒红薯藤好像也对啊
  不再纠结,穆业均继续吃饭。
  穆应龙抬眼看看珞枝,觉得这个小侄女有意思––他真的没见过这么狡黠地小女孩,这才十岁不到,就知道以你矛戳你盾请君入瓮了。
  不怪阿爹几次三番和他说这小侄女不错,穆应龙想。
  微微一笑,穆应龙再一次伸出了筷子。
  既然两个侄子们都不在意,还吃得津津有味,辈分最高的穆洪自然也没意见––不过炒个红薯藤而已,水灾那年,他和兄弟们可是直接吃观音土的。
  族兄弟们一看他们吃得那么香,个个伸筷子夹起来,生怕晚一点就没了。
  两大盆油渣炒红薯藤吃的丁点不剩––盆底的一点汤,都给穆业均倒到碗里泡了饭。
  吃完饭,这些好汉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呃,有媳妇的找媳妇。就有那好奇的人问了在珞枝家吃了些啥?一脸回味无穷的男人们答:红薯藤。
  媳妇……
  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