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章 迎宾馆论政 1
吴梦一看是老熟人孙冕,面色一囧,不好意思的笑道:“孙副使在三司公务繁忙,在下这不是怕打扰你么?”
孙冕拉过一名须发皆白、一脸方正的红袍官衣老者介绍道:“来来来,老夫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兵部郎中、龙图阁待讲学士孙奭,也是资善堂的教授。”
吴梦一听便知道这位可是修改过《孟子注疏》的儒学高手,抱拳行礼道:“原来是孙学士,久仰久仰。”
孙奭向来不苟言笑,对着吴梦回礼道:“老夫早已听过吴先生的大名,今日特意上门讨教。”
孙冕又介绍了另外两位,一个是太子詹事、枢密副使张士逊,另外一个是满脸儒雅,官拜翰林学士的晏殊。
吴梦仔细的打量了晏殊几眼,这是他来到大宋后见到的第一位后世家喻户晓的名人。
张士逊有些孤傲,和吴梦不咸不淡的打了个招呼,晏殊却笑道:“吴先生,在下亦是闻名已久,今日能得一见,甚是荣幸。”
见到晏殊如此客气,吴梦好感大增,难怪这小子年纪轻轻升官倒是升的快,看来情商的确很高,翰林学士仅仅位列宰执大臣之后,可以说是储相。
晏殊后来是大宋的太平宰相,善于文学诗词,政务只能说还过得去,但此人有个旁人难以企及的优点,就是善于举荐有识之士。
北宋名相范仲淹、富弼、韩琦,一代文豪欧阳修、孔道辅皆是出自他的举荐,富弼还成了他的女婿。
孙冕引见完,吴梦赶紧请太子和一众高官就坐,心里有些哼哧哼哧,除了孙冕,其他的可都是帝师伴读之类,他们来干什么,莫非真象那些穿越里写的那般,到此处来对自己群起而攻之?
众人坐下后,李五上前看茶,孙奭喝了口茶,拱了拱手道:“吴先生,我等今日前来就是想请教尊驾在苏州搞的大兴产业,还有吏治改制的利弊。”
吴梦一听,心中大定,只要不是讨论那些之乎者也,义利之辨,他自然不惧。
张士逊却抱拳道:“吴先生,在下以为,苏州固然赋税攀升,民间富庶,可苏州处处以大市场、房地产这些商贾之术诱导百姓,久而久之,这百姓若是人人趋利,天下该如何大治?”
吴梦头都大了,这个千年的老难题到后世都没有答案,鄙人既非神仙,也非哲学家之类,哪里能答得出来。
他决定还是说实话,不想做这些无谓的争执,说道:“张枢相,在下无法确定日后如何,只是眼见天下百姓生活困苦,所谓仓禀实知礼仪,在下只盼能想些法子让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而已。至于张相说的这义利之辩,已辩了一千年,窃以为再辩一千年也未必有答案。”
孙冕是最有数的,他笑笑点头道:“老夫是对此辨亦甚是熟悉,吴先生此话不假,不管如何,苏州长吴两县的百姓确是受益匪浅,州衙的税赋连连增长,朝廷也获利。”
孙奭拱了拱手说道:“诚如尊驾所言,义利之辨辩了千年并无结果。老夫此次前来并非为这义利之辩,而是与本家孙副使之间有些问题见解不一,争执不下,今日晨间听闻太子所言吴先生已到东京,故与孙副使同来讨教。“
吴梦赶紧抱拳行礼:“孙学士客气了,在下才疏学浅,可当不得讨教二字,请侍制赐教便是。”
孙奭不探讨义利之辨,却又抛出个重磅炸弹:“吴先生如何看待西汉桓宽所著之《盐铁论》之‘本议’。”
吴梦心下一凛,他娘的又是个千年难题,后世也是没有正确答案的,他不由抚着前额万分痛苦。
大宋的学者善于思考,勇于探讨那是好事,可是偏偏来问他这个连半桶子水经济学都没有的平民百姓,这不是为难人么?
赵祯笑吟吟看着心目中的高人如何作答,旁边的晏殊、张士逊、孙冕也是神情关注。
《盐铁论》是西汉时代桑弘羊与儒家思想的一次交锋,西汉武帝时期,外事四夷,内兴功利,役费并兴,兵连而不解,天下共其劳,费以亿计,县衙大空。
为了充实国库,武帝把最赚钱的盐铁两项产业全面收归官营,武帝殁后民怨四起,才有朝堂之上这场历史辩论。
双方的争论详细记载于《盐铁论》第一章的“本议”,儒士们站在仁义的角度上对于朝廷盐铁专营制度提出了三大弊端:一是指责盐铁、均输、平准等是“与民争利”,造成民间经济的萧条,而朝廷权贵以官营为名、攫取私利。
二是官办工坊生产和经营存在重大弊端,官坊做出来的铁器,大多质量低劣,售价甚高,还强买强卖,老百姓不得不改用木器耕作。
三是盐铁政策造成老百姓“逐末弃本”,民间日益趋利,整个社会民俗败坏不堪。
桑弘羊则站在国家的高度上条条反驳,概括一下就是:诸位说的这些都对。但是,如果不搞官营经济,那么一旦天降灾难,官府拿什么去赈济灾民?
一旦匈奴入侵,官府拿什么去保家卫国?
如果按照诸位那般藏富于民,一旦赈灾和战争,必然要增加赋税,那百姓们又愿不愿意呢?
桑弘羊这几个反问将儒士们问倒了,此后盐铁专营一直是封建王朝的赋税支柱,但是争论一直未停歇。
到了北宋,专营禁榷的商品类别越来越多,官营的产业更是多如牛毛,还介入店宅出租,如今苏州的房地产也控制在官府手里,官营企业和专营制度完全控制了天下的经济命脉,可以说北宋的国营企业比率并不亚于后世八九十年代。
如果将其中的义利之辩剔除,那么双方争论的核心思想用六个字就可以概括,“国富还是民富”。
吴梦想不出好的措辞,反问道:“孙学士,在下想问问尊驾又是如何看待官营和私营的。“
孙奭呵呵一笑,捋了捋胡须道:“老夫以为,除了盐铁这些大利,其余都应放开私营,朝廷征收赋税即可。”
孙冕反驳道:“学士此言差矣,倘若全部私营,天下向利之心更甚,民间豪强霸占产业,渔利又不惠及百姓,朝廷并未得到好处,怎能全部私营。”
张士逊插嘴道:“副使此言也有偏颇,在下身居监察御史,官营工坊苟且之事看得多矣。工坊的官吏里通外合,贪墨受贿者层出不穷,如官营酒坊,外购之糯米竟掺有两成的砂土,米与酒产出之比远不如民间酒坊。”
孙冕道:“此事乃是尔等御史之过,如何能怪罪官坊,老夫在苏州,将官坊转为民间占分子经营,产出之比、质量之好远强于民间作坊,此事何解?”
孙奭冷笑道:“那官坊掌柜若是与驻场账房勾结,鲸吞官府财物孙副使如何得知?”
孙冕反驳道:“学士,工坊账房两年一换,每季一审,如何不能杜绝勾结之事。”
吴梦看着他们内讧,知道怎么争论都没有结果,那《盐铁论》中的义利之辨、官营私营之辩都是亘古未能解决的难题,绝非眼下能够说清楚,赶紧阻止道:“几位皆言之有理,在下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祯笑道:“先生有言,尽管道来。”
吴梦道:“诸位不妨搁置争议,先实际操作以观后效。孙副使在苏州有官督民营之经验,不妨在开封府设立一工坊集中之所在,划拨一批官督民营的工坊在内经营,与官坊和私坊相互比较,五六年后当可看到结果。苏州和台湾日后多数工坊也将是官督民营,朝廷不向天下推行,只在这些地界试行以作比较,诸位以为如何?”
吴梦这种提法便是后世邓公的特区模式,说实话官督民营的想法在华夏大地并未普及开来,只在清末一段时间内开展过,具体效果未得到验证。
他其实并没有把握,在苏州的小规模试行并不能看出问题,将来运输改善,工坊直面市场竞争,各地的官督民营工坊能不能经受住市场的冲击,而当地官府又会不会为了自身利益搞地方保护主义都不得而知。
孙奭思量了一会,说道:“吴先生此言甚是,争也争不出个长短,不妨试行之,如有不妥,取缔便是。”
张士逊却又有不同意见,他说道:“官府办工坊与民争利,此亘古之弊政,岂可轻易试行,依在下看来,朝廷应鼓励农耕,放手工商,不可弄这渔利之事,久而久之,官员处处言利,风气必将败坏。”
吴梦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张士逊,说他不开化吧,他又不像西汉时的那些腐儒,一天到晚嚷着搞井田制,压制工商业。
说他开化吧,他又不想让官员涉及工商一事,还颇有些自由经济的概念。
孙冕反驳道:“张枢相此言又差矣,当年桑弘羊反驳儒士的话历历在目,朝廷国库不充盈,如何能保证天下的赈灾,边境一旦有事,又如何保证军费,到时是强行征税还是向土豪劣绅奸商们去乞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