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梁上婷婷燕 第五十二章 彼岸(下)

  要怎么把真相告诉上官湄呢?
  木若兰几次欲言又止,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却还是不忍心说出口。俗话道纸里包不住火,但木若兰素来心软,高乾已经卧病在床,她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刺激上官湄。然而,这块沉甸甸的巨石已经压在木若兰心底近两个月,早就让她生不如死,再不说出来恐怕她自己就要先疯掉了。
  “若兰,我知道外祖父都告诉你了……她是谁?”
  她的目光里混合着恐惧和好奇,定在木若兰身上。木若兰一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娘娘,金诗玉要回京……嫁人了。”
  上官湄微微颔首,木然地回答:“终于回来了,我可以找她算——”
  声音戛然而止,她懂了,她什么都懂了。上官湄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血色,呼吸也仿佛停止了一般。她瘫坐在地上,浑身僵直,一直以来的精神支柱幡然倾塌。
  冷,彻骨地冷。
  “你……你再说一遍……”
  “娘娘……别为难奴婢了……这是……真的……”木若兰颤抖着抱住随时可能失控的上官湄,“娘娘,您别这样……奴婢不该这样打击您……”
  上官湄仰起头,凌乱的发丝粘在额头上。洞悉一切又有何用?她凄惨地笑着,滚烫的眼泪连成了线。良久,上官湄挣脱了木若兰的怀抱,强撑着站起身。停了一会,她突然向亭子外面跑去。
  “娘娘!”木若兰失声叫道,爬起身追了上去。
  上官湄漫无目的地跑着,跑过几个亭子,跑过几片树林,跑过几座石桥。风在她耳边肆虐,嗓子里弥漫着腥咸的气味,她看不清眼前的路,只是脚下机械性地移动。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直到眼前没有路了才停下来,双手支在面前的支撑物上,不住地喘着粗气。环顾四周,上官湄这才发觉她来到了生辰那日高乾带她来的小岛上。木若兰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站在上官湄身后,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岛上桃花盛放,花瓣散落在石头周围,很轻柔,撩得人心痒难耐。可此刻,上官湄却觉得这些花无比碍眼,那一个个花苞好像娇媚的笑脸,面目狰狞地指着她的鼻子嘲笑。她伸手折下几枝桃花,狠狠地丢在湖中。上官湄做过无数次心理准备,准备着得到池南的讯息,听他与心爱的女子白首偕老。可她万万没想到,命运和她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一个差点断送了她全家性命的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抢走了她心中最爱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金诗玉!
  “谁都可以,”上官湄状若疯狂地嘶吼道,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但是金诗玉不行!”
  木若兰站在原地黯然无话,她知道上官湄心底的那寸微光,曾描摹出世间最真挚的情感的微光,摇摇曳曳,远远近近,最终还是熄灭了。至此,再无一丝转圜的机会。
  他不在了,她也不在了。浮生一别,终归缘浅。
  大约这世间所有的自以为是,最终都会酿成不可挽回的自作多情。
  只有他们一起经历过的往事,还在风里,在云里,在每一缕深沉的呼吸里。
  可公主,你不愿醒来,真的值得么?
  天色有些暗了,上官湄攥着腰间的玉佩,撑在石头上久久没有动,仿佛一动就会带起全身撕心裂肺的疼痛。当夕阳终于收拢了天地间的悲欢离合,突然,她眼前一黑,一口鲜血沿着面前三生石上的纹路汩汩流下,染红了裙边的花瓣。
  “娘娘!”
  是锥心的痛啊!上官湄多想无声无息地结束这毫无意义的生命。死了,一切就都可以不在乎了,再也不用看着他们恩爱的背影受尽折磨,再也不用陷在松软的沼泽地里进退不得。可口中的腥咸,又残忍地逼迫着她去直面现实。
  你一死了之,上官济怎么办?
  快醒醒吧。你的命,仅仅有很小的一部分属于你自己。
  池南,也只是那一小部分你的全部。
  所以,上官湄,你必须振作起来。你的路,还未行到最后。你还要为家族而活,为大鄢而活。
  上官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木若兰扶了回去,彼时许宏和金炜已在建德殿书房等候多时。踏进殿中,上官湄立时清醒过来,冷静地听二人上奏完朝事,一一作了批示。待一切收拾停当,她强忍着心痛走进内殿,隔着屏风,她隐约听见有人正在高乾床前唉声叹气。
  “陛下,您是大越的源,一切流都自您而始。您这一病外面的人心可就都乱了,小人知道您信任皇后,可皇后再能干,也不可能完全代替您啊……”
  “再稳定的朝堂动摇起来还是轻而易举……人心似海,谁知道那一张张笑脸后面藏的是对您的关心还是赤裸裸的欲望?您说,就算是怀帝最后……满殿人中能有几个是知心的……”
  “陛下,请恕小人以下犯上,您这心病憋得太久了,小人的话也不知您能不能听见……”
  那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听着皆是主仆之间的肺腑之言。上官湄一步步走过去,听到脚步声,那人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一阵风似地小跑过来迎驾。
  “小人拜见皇后。小人死罪,是臣僭越了……”
  上官湄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内侍,见他蓝色的外袍早已被濡湿,袖口也隐有水渍,想必是已经在里面待了许久了。
  “淑妃和佳修仪回去了?”
  “是。”陆荻依然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是淑妃娘娘有些不适,王公公才叫小人临时替换的。”
  “起来。”上官湄俯视着陆荻,“你进宫应该挺久了,本宫也是第一次见你吧?本宫记得你叫——陆荻?”
  “小人只是一介微尘,贱名不敢污了娘娘清听。”
  “你下去吧。”上官湄淡淡地走过他身边道,“本宫陪着陛下就好了。”
  殿内又恢复了一片沉寂。上官湄坐在榻上,想着木若兰和陆荻的话,眼中的火又不自觉地烧了起来。
  即使从前她在宫里再孤苦无依,再步步为营,心底也总是有一份惦念的。哪怕此生再也见不到,那双清澈的瞳眸,那双温暖的手,也像是一颗安神的药丸,能让她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可如今,就连这最后一点回忆也被现实击得粉碎。
  高乾啊高乾,我失国失家,失亲失爱,全都是你的杰作!
  你,就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想到含恨而去的至亲和虚伪逢迎的自己,上官湄再也无法控制内心那些波涛汹涌的情绪。她猛地一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将刀刃对准了高乾的胸口。
  “娘娘!”
  一只温柔有力的手握住了上官湄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上官湄猛然睁眼,眼前一片昏暗。木若兰面色煞白,慌忙侧身挡住了殿门的方向,将另一只手上的托盘放到旁边,又立刻将上官湄的指环取下来收在了怀里。
  “娘娘,您,您这是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上官湄怔怔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锦被上那道刺目的裂痕,眼中闪烁的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错愕和绝望。半晌,上官湄眉头一皱,殷红的鲜血从嘴角汩汩溢出,整个人向后仰去。
  “娘娘,我们回去,我们回去啊……”木若兰忙不迭地拿出手帕,一边扶住上官湄一边向外道,“王公公,请贤妃娘娘过来吧。”
  回到凤仪殿,上官湄谁都不想再见,也不想再说话,硬是把想要留下来陪她的木若兰也赶回了佳林尔丹身边。她早早地躺下了,然而朦朦胧胧间,下午她听到的那几个声音始终在脑海中重叠交错,让她难以入眠。
  云儿可信,其实江湖也很无趣。
  此情千金不换,在下的出路也唯有一人而已。
  傲骨风雨,缱绻人间。一旦开始,便无幻灭。
  情之一往,此生不负。
  ……
  第二天,高乾幸运地醒转,高烧也退了下去。而后,上官湄便命嫔妃轮流去侍奉,自己退居凤仪殿处理后宫事务,再不过问此事,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二十日,池南因收复西蓟之后协助地方官员戍守边境有功被高乾召入京,金诗玉跟随他一起,二人在玉京成婚,此是后话。金炜身为中书令,得高乾倚重,金诗玉身为他的掌上明珠,也在万众瞩目中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那天很晴朗,桃花铺满了整个玉京,各色花朵也相继开放,点染着繁华的街巷。如火一般的红色从中书令府,逶迤飘摇,一直延伸到御赐的池府,像是天上最美的那朵云霞,微笑地看着一对有情人缘许三生。
  “池南哥哥从前是最喜欢自在的江湖人,以后可也是朝廷中人了,你会不会怪小女呀?”
  “当然不会。为你,为我,都值得。”
  “那你觉得最美的是昨日还是明天?”
  “此刻。”
  鲛人有泪,其实一切都还在。你道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可是谁能敌得过最终,缘尽不散,生死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