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章 回首来时路亦然
天色已晚,却还能看清来路,四周树木蓬松着枝丫,看得出也早已无人休整,顾安之跟着顾殷一点点的靠近那座颤巍巍的小楼。
走得近了,在昏暗的天色下顾安之还是瞧见了那爬满墙体的青色泥苔,房子四周是一圈排水沟槽,里面塞满了腐朽的落叶,不知存在了多少岁月。
顾安之终于站到了楼前,木门,灰色的墙体,脚下院落的方寸之地却很干净,看来是有人打扫,屋子里传来了几声咳嗽声,声音嘶哑难喑,像是喉咙里堵着一块浓痰,久咳不出。
顾安之听得心揪,顾殷赶紧跨步向前,几步并作一步,来到屋檐下推开了侧边的木门。
“奶奶,我回来了”
顾安之站在楼前的院落堤坝,却迟迟没有迈步,她看着顾殷走进房门去,里面传来了一个老妪的声音。
“是小殷啊,我的小殷回来了,来来,快让奶奶看看,怎么又瘦了,钱不够花吗,让你走的时候多带点你不听……”
“哪有,以前每次回来都说我瘦了,现在还瘦,再瘦下去我都成白骨精了”
“白骨精哪成,那要被孙猴子打的,不成不成,我的小殷才不是白骨精”
“哈哈,孙猴子才舍不得打我呢奶奶”
顾殷轻笑,给这片荒凉之所增添了几分生气。
“喂木头,站外面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大姑娘”
顾殷伸出头,看着还站在院坝里的顾安之,后者似反应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却是十分复杂,迟疑,尴尬,懊恼,顾安之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随即展颜,佯装着微笑。
“来了来了……”
顾安之摸着头不好意思的走进屋去,他看见了灶台和一位满脸慈祥的老人,顾安之认得她,也记得她,对于他而言,那时除了自己的家,去得最多的,就是顾殷家了,对于这位老人,他再熟悉不过了。
“奶奶你好,我……”
顾安之无法开口,眼前的老人好奇的打量着他,随后又疑惑的看了看顾殷,现在这情况,让她有些不明所以,不知所措。
顾殷看着她奶奶脸上精彩的神色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哈哈,奶奶你这什么表情啊,安之啊,你老是问我的安之啊”
“安之!”
奶奶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顾安之,随即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神色悯然。
“原来是我的小安之!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这些年你都去哪了,怎么也不回来看看我这个糟老婆子,我还以为……还以为……”
奶奶说着说着已然老泪纵横,顾殷赶紧扶着她坐在了一旁的长凳上,奶奶抓着顾安之的手不肯松开,顾安之一个踉跄跟了过去。
他看着眼前的这位老人,他强忍着想要跪下去的冲动,奶奶还在说这些什么,顾殷站在一旁,看了看顾安之,后者面色僵硬,微张着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有可能流出来。
“你这个苦命的孩子啊,刘杨他们一家子的白眼狼,也没说把你也一起给带上,虽然他们家帮了我们不少,但是他们这么做也太不是人了,三姐照顾了小刘杨小半辈子,尽心尽力,比对自己的亲孙子还好,到头来她和她的后人落得这么个下场,她要是泉下有知,怎么可能会心安啊”
年过半百的老人,泪水早已打湿了衣襟,顾殷鼻子也酸酸的,顾不得其他,赶紧从兜里掏出纸巾给奶奶把眼泪擦干,但那双浑浊的双眼却似永无止境一般,像是要把这半身的委屈全都倾泻出来。
顾安之哭泣无声,早已泪流满面,似忏悔,似无助,似委屈,是这半身所经历的一切,他艰难开口,声音哽咽嘶哑。
“奶奶你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我这不好好的吗,你别哭了,你一哭我也难受”
“你命苦啊小安之,摊上个不是人的父亲,一走十几年了无音讯,从小又没有娘,本指望着刘杨他们家能有点良知,不曾想却是这般,这些年你都去哪了啊你,我和小殷回来找你,那群人却不肯搭理我这个老婆子,建安在的那些年可没少为村里做贡献啊,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咳咳,咳咳”
奶奶一时激动又开始咳嗽起来,顾殷急忙安抚她,顾安之见状也赶紧擦掉眼泪,强笑道:
“奶奶你别激动,都已经过去了,我这不好好的吗,这些年我过得可好了,真的,而且我还考上了二中,和小殷一个学校,还是一个班,我们现在还是同桌呢”
老人停止了咳嗽,咳了半晌却什么也没咳出来,她抬起头仔细凝望的顾安之,浑浊的双眼似能看透这世间的一切。
“你骗人,瞧你这瘦的,跟小殷比起来我看你才像白骨精,小时候壮得跟小牛犊子似得,你看看你现在,还有这穿的,你以为我这糟老婆子那么好骗啊”
听到奶奶的话,顾安之尴尬的笑了笑,用另一只手摸着头,顾殷听到奶奶的话开始撒娇。
“奶奶~”
老人宠溺的看了眼顾殷,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松开顾安之的手,往旁边的里屋走去。
“安之,来看看你姨娘,建安和你父亲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你叫小殷她娘一声姨不过分”
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顾安之百感交集,顾殷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跟上。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简单的几个衣柜,顾安之跟着老人穿过所谓的客厅,来到了最里面一间单独隔开的房间,随着一阵灯光闪烁,顾安之看清了屋子的全貌,他微微有些惊讶,这间屋子的环境无疑比外面好了太多。
房间里没有意料之中的异味,反而有种淡淡的清香,顾安之来不及打量,前方传来了老人温和的声音。
“来安之,过来见见你姨娘”
顾安之走向前去,看见了床上的妇人,闭着眼,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脸很圆润,还泛着红晕,怎么看都像睡着了一般。
顾安之不敢相信,现在躺在床上这位美丽的女士,就是顾殷的母亲,他小时候经常远远的看着她,他没有妈妈,对于顾殷的母亲他很是羡慕,却又总是望而却步,每次她微笑着和顾安之打着招呼,后者就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他记得那时候的她笑起来很好看,就和顾殷笑起来一样,如万物复苏春暖花开,顾殷很喜欢黏着她,每次她一回来顾殷就总有那么几天不会来找他们玩,而每次一来找他们玩的时候,总会带上一堆零食或者玩具来和他们一起分享,她很得意的向他的安之哥哥炫耀,这是她妈妈买给她的,而这时的顾安之总是一副很不屑的表情,狠狠地吃着顾殷的零食。
顾殷的父亲基本上很少回来,逢年过节都是她母亲会从城里赶回来看上一看,再后来她们全家就都搬到了城里。
村子里的人说不出的羡慕,纷纷称赞着顾殷的父亲,说他有出息,自己的孩子怎样怎样,还夸老人好福气。
顾安之还看到了那些平时和顾殷他们家有过节的那些人,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些人,此时的他们也笑呵呵的拿着顾殷父亲包给他们的红包,说着同样的话,顾安之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钱,但是厚鼓鼓的一看也知道不少。
顾安之的奶奶当时也拿到了红包,是现在站在他身旁的这位老人强塞给她的,他奶奶一直不肯收,顾安之就说她矫情,差点挨了一顿好揍。
顾安之讨厌那些人,虚伪的人,他虽不知道红包里包了多少钱,但是他知道拆掉红包后那些人的嘴脸,他们在私底下说着什么,顾安之的奶奶也未能幸免,他们说奶奶的红包比他们的都鼓,比他们的都大,他们还说着好笑的话,顾安之没听清到底好笑在哪里,他只知道,那些人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很恶心,然后他就跑开了。
看着躺在床上的睡美人,顾安之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些什么,他觉得自己应该跪下来给她磕头,顾安之是这样想的。
床上的人和顾殷很像,像极了,她的脸颊,她的嘴巴,她的鼻子,甚至她的眼睛,顾安之看不到她的瞳孔,但他知道,那一定和顾殷是一样的。
顾殷就是她留给人世间唯一且最美的礼物,独一无二的礼物,也是此生留给他最大的报复,他看着眼前的妇人,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将她忘却了,只要顾殷还在他身边一天,他看到的就不只是顾殷,还有那躺在床上的“睡美人”。
他记不起顾殷的父亲是什么模样了,他的脑子里只有个模糊的影像,当它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顾安之惊恐的发现,那张脸变成了他此生最不想见的那个人,那个噩梦。
他觉得顾殷就是随了她的母亲,他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要将这么美好的事物变成这般境地,他不知道它为什么会下得去手,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么鲜活的一个生命,此生可能已经永远无法再清醒过来,他不理解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顾安之终究还是跪了下来,他握住床上那人的手,久久,泣不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