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柳权和薛贵(二)

  裴辑放下手中酒杯,
  脸上的神色严肃地说道:
  “这次请二位兄长前来,实则还有要事相商。”
  柳权和薛贵二人相视一眼,
  皆是将手中的杯筷放了下来,
  转头看向主位上的裴辑,
  安静地等待着对方说出答案。
  裴辑伸出手指揉捻鬓角,
  模样说不出的轻松写意,
  可是口中说出的话语却是让屋内的气氛逐渐凝滞:
  “不知二位的家族可曾明言,对于这位温侯,我等该当如何应对?不知二位兄长可否告知一二?”
  柳权将目光下移,
  看向自己眼前的酒杯,
  没有率先开口,
  之前家族的来信之中,
  自然早就有所交代,
  但是他却想要先看看对方两家怎么说,
  没想到被裴辑这么快将话头挑明,
  倒是有些令得他措手不及。
  薛贵两眼微不可察地打量了二人一番,
  朗声打了个哈哈道:
  “哈哈哈,裴老弟这话问得见外了,咱们三家本就如同一家,这种事情有何不可说的。我家老爷子可是说了,让我一切都听裴老弟的招呼。不但在咱们渝麇县是如此,整个关中地区,谁不知道咱河东三大家族,都是以裴家马首是瞻的。”
  柳权闻言眉毛一挑,
  抬起头露出笑容道:
  “薛家哥哥说得没错,我家老祖宗也是如此吩咐,一切但凭裴家弟弟作主。”
  眼见二人转瞬间将皮球又踢了回来,
  早有所料的裴辑不以为意,
  对于这个结果他本就心知肚明,
  不过方才二人一瞬间的反应,
  已然暴露出一些重要的讯息,
  对于他来说已经难能可贵。
  笑了笑,他也不再客气,
  朗声开口说道:
  “承蒙两位兄长看得起,前几日家兄亲来,而后又有家父亲笔书信,都对小弟细说,这一次温侯微服出巡咱们关中,虽然不知道他这一次的具体行踪,但是咱裴家都需要小心应对,不论哪一边探知到温侯的讯息,都要低调行事,不论是示弱或是退让皆可,甚至要在必要的时候授之以柄。”
  这一番话语如同一颗大石投入平湖之中,
  立刻在屋内其余两人心中引发巨大的波澜,
  在场三人都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小辈,
  自然不论才学心智都是上等,
  裴辑的话语并没有云山雾障,
  相反说得十分直白,
  但正是这种直白,
  背后所透露出的讯息,
  才是让他们两人脸色剧烈变幻的原因。
  薛贵更是讶然起身道:
  “兄弟所言当真!?”
  柳权虽然默然不做声,
  但是一双眼眸却也是直直盯视着裴辑。
  裴辑侧过头看向薛贵,
  微笑着说道:
  “小弟怎敢以此事诓骗于兄长。家中确实是如此交代于在下的。并且实不相瞒,之前那笔勾当的相关人等,小弟也并没有灭口,因为此事,还险些与家族之中起了争执,最后,小弟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这才遵从了家族的命令。”
  柳权紧皱的眉头,
  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瞬,
  一只手似乎紧紧握着酒杯依然不曾言语。
  薛贵则是脸上恢复了平静,
  豪爽的说道:
  “既然裴老爷子和裴大哥都如此决定,那肯定是没有错的,我们薛家紧随其后就是,这没甚大不了的。柳权儿,你说呢?”
  被薛贵刻意将名字念得别有韵味的柳权,
  此刻才缓缓抬起头,
  有些迟疑地说道:
  “裴家弟弟,咱们柳家自然也是没有二话。不过哥哥心中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裴辑微笑着抬了抬手道:
  “柳兄请说。”
  柳权一双细长凤目,
  在薛贵身上停顿少许,
  流转到裴辑的身上,
  目光灼灼地看着后者,
  这才开口说道:
  “裴家弟弟,你们裴家主要的财源在于铁器、兵器甚至是私盐等物,说句不好听的,这可都是掉脑袋的买卖,咱们柳家以及薛家主要的财源可大多是能够见得阳光的买卖。裴家弃卒保车这一手着实漂亮,能够在关键时刻为你们裴家留下一线生机,甚至有可能凭借这点儿香火情,将来裴家卷土重来甚至是更上一层楼都未可知。毕竟你们一旦主动暴露出丁点东西,那可是能够牵扯出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各类家族。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温侯再是霸道也要给你们留下些家底。可说到底,也大多是干系到你们裴家一家的兴衰,我们两家那些正大光明的行当若也是和你们一般,大肆退让交出去的话,这无妄之灾未免太大了些吧?”
  柳权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大通,
  喝下一杯酒润了润喉咙,
  兴许是觉得话语有点重,接着补充道:
  “哥哥我这也就是当着兄弟你的面发些牢骚,毕竟咱们三家的关系摆在这边,还是那句话,你们裴家的决定,咱们柳家没有二话。”
  裴辑认真听完柳权的话语,
  期间一句话也没说,
  始终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即便是在过程中,
  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也只是稍闪即逝,
  正准备开口说话之际,
  却被另外一边的薛贵截断了话语道:
  “柳权儿,你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刚才裴老弟不也说了嘛,他也是无奈之下遵从家族的决定,你这家伙,就是跟个娘们似的。”
  口中埋怨着柳权,
  眼睛却偷偷向着对方眨巴眨巴眼睛,
  让对方正想要反驳的话语,
  也不自觉咽回了肚中。
  接着薛贵转过头,
  对着裴辑歉意的一笑道:
  “裴老弟,别在意,方才柳权也说了,他这也是拿你当兄弟才说这肺腑之言。实不相瞒,咱心中也是有些愤懑。他吕布如今却是势力庞大,贵为当今天下顶尖儿的诸侯,可是说到底,他也只是一方诸侯而已,咱们三大家族,可是自本朝立朝以来,便是豪阀大族,绵延至今也有数百年的历史,他吕布不过是暂时得势,想要稳定关中还是需要咱们这些士族才可以,在这关中地界,哼哼……,何必如此示弱于人呢。”
  裴辑伸出食指,
  摩挲着才长出短短胡茬的下颌,
  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轻叹一口气道:
  “二位兄长所言何尝不是小弟心中所想,但是家中长辈既然如此决议,小弟也是无力回天呀。不过之前家兄倒是与小弟长谈了一番,他曾经说道:‘吕布此人虽然只是一方诸侯,并且其没有什么深厚的家族背景,但是近些年来,此人能够折腾下这份家业,也不简单。如今其麾下也有不少大家族出身的人为其效力,并且之前进驻关中,便是此人掌控关中的伏笔。’”
  说道这里顿了顿,
  抬眼看了看若有所思的二人,
  裴辑接着开口说道:
  “虽然那张燕等人,只是在长安左近活动,出了长安五十里范围,他们并没有做太多的动作,但那颍川的钟氏,却是将其家族缓缓向关中转移,这却是事实,想必二位不会不知晓。再结合此次吕布突然微服前来关中,这其中意味,还需要在下多说吗?”
  听到裴辑的这一番解释,
  两人脸色皆是动容,
  尤其是柳权,
  一双柳叶弯眉如同打成了一个结,
  薛贵则是脸上出现恍然之色,
  举起酒杯向着裴辑道:
  “多亏裴老弟这一番点拨,愚兄这才如醍醐灌顶呀。”
  柳权虽然眉头不曾舒展,
  不过亦是举起酒杯跟着向裴辑敬酒,
  裴辑举起酒杯和两人共饮。
  再次放下酒杯之后,
  裴辑眼见气氛有些尴尬,
  开口微笑着说道:
  “二位兄长,咱们大事谈完了,应该聊一聊正事儿了。”
  听到裴辑刻意加重语气的‘正事儿’,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裴辑,
  旋即,三个年轻人露出只有男人才懂的那种笑容,
  裴家三少爷抬起双手轻轻击掌,
  不多时,便有数名女子鱼贯而入,
  这些女子皆是正值妙龄,
  如今正是暮春时分,
  气候温暖宜人,
  这些妙龄少女身上仅着薄纱,
  在薄如蝉翼的轻纱掩映下,
  那一闪而逝的春光,
  令得三位年轻人脸上的笑意更深,
  即便是阴柔如柳权,
  此时那狭长的双眼之中,
  也是隐隐绽放着惨绿光芒。
  裴辑借口内急,
  暂时离开了那座客厅,
  起身时步履有些不稳,
  俨然是酒至微醺,
  柳权和薛贵二人见状,会心一笑。
  老管家连忙快步走来搀扶,
  两人踉踉跄跄地离去,
  离开了那间客厅,
  直至那边看不见时,
  裴辑轻轻推开老管家的搀扶,
  眼神湛然,
  哪里有一丁点醉意,
  老管家并不奇怪,
  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主人身后,
  裴辑负手走在前面,
  轻声开口叹道:
  “唉,和他们打交道真是费尽。忠伯呀,你说这读书有什么好,读来读去,说个话都不敢爽利,偏偏那么多人还挤破头地想要当读书人。”
  老管家脸上带着微笑,
  始终躬身跟在身后没有说话。
  裴辑似乎也没有指望,
  这位深得父亲和自己信任的老人说出什么高深见解,
  其实他也只是随口抱怨这么一句,
  读书读书,世上人读书,
  有几个人真的是为了读书而读书?
  大多数人不还是为了读过书后,
  有可能能够戴上的官帽子而读,
  说到底,都是为了利益,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
  说到底,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圣人,
  只不过是所求不同罢了。
  就如同他们这三个同出一地的士族,
  都是来历悠久的大家族,
  祖上还有着匪浅的关系,
  因此,这三个同为河东豪门的大家族,
  才能够在无数年后的今天,
  三个家族还能够同气连枝共同进退,
  但实际上,说得都是这么的漂亮,
  可是真正遇到生死存亡的时刻,
  真的能够做到同进退共生死?
  别人作何感想不知道,
  首先他裴辑就会嗤之以鼻,
  至少,他自问便做不到这么伟大。
  方才之所以有那番感叹,
  也是他内心之中真实的想法,
  如今三个家族,
  虽然在货殖财源等方面,
  乃至包括其他的一些方面,
  尽可能的抱团并且做到互不干扰,
  以此来维持和巩固相互之间的关系,
  但是盘根错节算下来,
  三家相互之间也都或多或少有些龌龊和仇怨,
  他裴辑自问做不到真正将那间屋内的两个人推心置腹,
  自然也不敢奢望对方能够对自己肝胆相照。
  从那间客厅到达茅厕的距离,
  不近却也算不得远,
  在裴家三少爷胡思乱想之际,
  不知不觉中便来到了目的地,
  裴辑一边颇不文雅地做着松裤腰带的动作,
  一边突然开口问道:
  “忠伯,你说那吕温侯这次关中巡视,会来到咱们渝麇县吗?”
  老管家闻言一愣,
  侧过头努力想了想,
  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裴家三少爷似乎早就知道了答案,
  轻轻叹了口气,
  “唉——,我也不知道呀。”
  等了半晌,裴家三少爷终于晃晃悠悠走了出来,
  这次似乎显得很是舒畅,
  用有些湿润的手,
  在老管家衣服上来回擦了两遍,
  还装模作样地说道:
  “忠伯,要不说你是咱家最让我贴心的人呢……”
  听着小主子的夸赞,
  老管家忍不住眼角抽搐了两下,
  但是看向自家少爷的眼神中,
  有着些许的无奈,
  更多的却是如同看着自己孩子一般的宠溺。
  裴辑背负着双手悠闲地向那间客厅走去,
  根本不在意此刻那边的莺歌燕舞,
  更加不在意自己作为主人,
  应该赶快过去陪着客人。
  走了两步再次停下脚步问道:
  “忠伯,万一那温侯真的来到咱们渝麇县,你觉得我该高兴还是该沮丧。”
  老管家抬起头,
  看向前面的那个背影,
  一张老脸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显然这个问题太费脑筋了,
  似乎,那小主人也知道了这一点,
  没有继续为难他,
  自己便说出了答案,
  “大抵我应该会感觉到高兴吧。”
  继续向前走着,
  再次轻声开口询问道:
  “就是不知道这两个家伙是高兴还是沮丧呢?”
  这一次,年轻的裴家三少爷,
  显然不是询问身后亦步亦趋的老管家,
  似乎只是自问自答,
  终于,在踏入那间客厅之前,
  老仆人勉强听到三少爷轻声的言语道:
  “也可能,不仅仅只是沮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