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百世千世

  那东西太小,转瞬就被高空阴风吹了开去,白唐没有看清,但他却听清了高空上一人暴怒的声音。
  “贼子!”
  “地府得十二府君已斩!府君?何足惧?”黄冲宿的声音冷淡强硬,分明听不出如何用力,但方圆十里每一个有灵智的生灵都听见了那声音。
  白唐心头一震,抬眼去看那立身白虎上的人,却正对上一双含着嘲讽意味的眼睛。
  黄冲宿竟也正看向这边,那眼神似在说:好好看着,看着你们不愿毁掉的,是怎样一点点被毁掉。
  他抬起手,缓慢的、做了一个翻手的动作。
  这一刻,白唐竟看懂了他的意思地府倾颓,翻手之间。
  高空阴气如潮,两道人影骤然显出千尺法身,狰狞着面目抬起法器,朝黄冲宿压去。
  黑暗肆虐,天空如倾,那潺潺怒意让方圆百里阴魂都震颤胆寒,禁声不语。
  漫天的阴气翻涌着,带动的飓风都吹到了白唐他们这边。
  但被困在两个球形薄膜里的两人都平安无事,眼看着那阵阴风平滑的从薄膜里穿了过去。
  玉女一直在细细的哭,如同一只彷徨无依的幼兽,肩膀抖动哽咽不止。
  白唐看着她,觉着自己有些不明白她了,有什么好哭的,那些被黄冲宿祸害的人才该哭,一旦被他打开地府界壁,那些会被无数恶鬼邪灵收割生命的人才该哭。
  她有什么可哭的?
  “别哭了。”他说,“黄冲宿是天神,谁能把他怎么?你别哭了。”
  玉女继续哽咽,难过的说不出话,那些眼泪都化作白色的云团漂浮在她身边灵魂,流不出真正的泪水。
  那样柔弱的哭声让白唐不得不搭理她,他叹了口气,道:“你是在没什么好哭的,如果是为了黄冲宿……你看,他那么凶猛,两个府君都压制不住他,他身后还有三位星君……再说感情,”他目光骤然犀利,“他掀翻地府,就是为你而来的吧,你还有什么可哭的?要哭,也是那即将被恶鬼侵占的人间亿万生灵哭。”
  玉女看着高空那巍峨的府君法身,身体抖的如同筛糠,眼睛死死盯着那在浩身下显得渺小如蝼蚁的黄冲宿,惶恐到了极致。
  “……他会死的,当年也是这样,就差一点……”
  站在高空的战将挥刀迎敌之时,微微笑了下,那笑容璀璨如烟花,不带一丝阴狠气息,纯粹的温暖和安慰。
  即便他的眼神没有看过来,玉女也知道那个笑容是给她的。
  这一瞬,记忆仿佛逆流而回,她依稀看见了当日隔着屏风对她微微而笑的少年。
  那大概是四千多年前,他刚提封星君不久,还是嚣张跋扈、耀眼炫目的奎木狼,她则只是天庭数千神女中最不起眼最普通的燃灯仙子。
  天上神女分九等,她居末等,是天帝随意从人间点化上的小仙,未曾修炼不懂道法,只凭借一点造化上了天,享受了凡人求也求不来的长生。
  天宫中有大仙宫36座,宝殿有72所,其余小仙宫不计其数,大抵都是那些神仙的住所。
  披香殿属72所宝殿之一,有宫女三百六十四位,她司点灯,披香殿的灵灯共六千八百盏,每一日,她都拿着始灵火灯,一盏又一盏的点燃那些灵灯。
  漫长的走道弯弯绕绕,各色仙花奇草竞相生长,景色美丽而枯燥,初次见他,他站在披香殿宽大的主殿内,穿
  一身轻盈铠甲,眉目上似乎都侵染戾气,冷硬凶狠的跟天帝说话,他们出来的时候,她刚巧点完偏殿的灯,手捧那盏青铜色的始灵火灯从明亮的偏殿内缓步而出。
  不小心的一抬眼,正对上那冷厉如狼的一双眼,目眩神迷不可自拔,继而迅速低头行礼,脸颊上却已染上一层薄红。
  那人仿佛驻足了一瞬,视线落在她脸上,依旧是如狼似虎的凶狠,看的她忍不住蜷缩手指,扣紧了那始灵火灯,他什么都没说,就大踏步而去。
  黄色披风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转瞬就出了视线,地上浮动的云雾中却躺着裂成两半的深紫色护腕。
  说不上是故意还是无意,他后来竟就寻了来,常借故来这披香殿,也不跟她说话,只寒着脸,从远处看着她一盏盏点燃那披香殿里的灵灯。
  唯一一次说话,却是来讨那护腕,那一次,她随着他出了披香殿。
  之后,她就经常能看见他,在不用当值的时候总能看见他。
  那样无声无息的相守,足足有五百一十八年。
  情愫生长的无声无息,转眼就能成燎原大火,他从不是小心谨慎的人,他的心从来都火热而执着,那样爱着一个人,怎么都藏不住。
  她也溺毙在他汪洋一样的热情里,什么天条什么玉令,都淡漠成了心底一抹黯淡的阴影。
  但天条就是天条他们的事被发现了,众目睽睽,他一力担了所有指责,一口咬定就是他逼迫自己的,那剩下的二十七位星君轮番劝说求情,天帝震怒,无数金色雷霆在凌霄殿上空盘旋。
  他拒不认错,眼神凶狠,与所有人拔刀相向,不让任何人靠近她,护着她,如同护着他一生只得一个的心头肉,却终归被众天将一起拿下。
  彼时,二十七星宿跪了满殿,与他们交好的漫天仙佛也齐刷刷跪了满地,高高在上的帝君一言不发。
  她也匍匐在地上,害怕的瑟瑟发抖,但听着他那样无所畏惧的蛮横,听着帝君终于判他削神籍、剔神骨、斩神魂,眼角余光瞥见他被驾出凌霄宝殿时望向她的眼神,生平第一次,她那么勇敢,她端端正正的对着帝君行礼,说:“一切都是婢子心生爱慕,勾引星君,自请罚入轮回红尘,世世皆苦,鳏寡孤独一一尝遍,但请帝君莫要牵连星君。”
  被撵下天界时,他的兄长们瞒天过海送他来与她相见,他气疯了,那样强硬的脸上全是心疼,她只是温和的笑,细细的与他想约,说就让这滚滚红尘三百世,来验证他们这段遭天谴的爱情吧。
  她一句话,轻易浇灭他所有怒火,让那样焦躁的人也学会了等待和妥协。
  这一入红尘,就是百世千世。
  第一世,她托生于战国时代,是个盲女,死于战乱。他分一缕神魂寻见她的时候,她已死去。
  第二世,她托生于秦,富户之女,死于山匪,他遍寻山水,未曾寻到。
  第三世,第四世……每一世,他们都完美错过,或是相逢不识,或是永不相逢。
  “……直等第六十八世,我们才在正好的年纪里遇到了彼此,那时,我是个公主,他终于寻到我了,就从天界下来,要与我前缘再续。”玉女声音很轻,如果不是白唐耳朵好,都几乎听不清,“那一世,我名百花羞,他,他……”
  “他是从天上下凡的妖怪,他掳走了你,别人都唤他黄袍怪?”不怪白唐插话,这个名字真的很熟悉了,他还小的
  时候,每个暑假都要看一遍的《西游记》里就讲了这一集。
  玉女看着高空上已与玄武同大的白虎,还有那站在白虎脊背上的星君,眸子里有清亮的水,喃喃道:“是啊,他被人叫做黄袍怪……可那一本书,又怎能将我们之间的事描绘的清楚?”
  她说,那一世,他欢欢喜喜的从九天之上下来,但她的红线却被缠上了别人的手指,即便相见,也再不相识。
  她惑于皮相,那一日围场狩猎,竟怕他惧他,被他掳去后,也还是害怕的浑身发抖,他向来骄傲,原不屑于用前世的情分牵绊于她,所有强横都败退在她的眼泪之下,莲花洞中相守一十三年,他全然收敛了脾气,从无一句重话。
  “那一世你们有了十三年,总算老天厚道。”白唐琢磨了下,觉着他们两的爱情自己听个差不多就行了,现在可不是什么讲故事的好时候,随意应付了两句,仍一心一意去看底下那场史无前例的神战。
  玉女眼神空洞,苦笑,摇头道:“那不是厚道……那十三年,是诛心剖肝的十三年……”说着又忍不住落泪。
  她身形淡薄,连魂魄看着都不够凝练,哭了那么久,此刻看着竟比一般的魂魄还虚弱。
  白唐皱眉,心里暗暗叹气,心说再让她这么哭下去,怕还不等别人动她,她自己先散了精魄魂元,当即转了话题,引她去想别的,便指着那咆哮的猛虎道:“过去的事不值得记这么久,他在拼命为你们争取一个未来。”
  正说话时,一阵地动山摇,那玄武凶横的横身,那同样粗长的尾巴猛的一敲,那地面竟被齐整的拍下去一截,那巨大的头颅一伸,竟又咬住了一个府君,愣生生将追击那青龙神兽而去的三位府君拖延住了两个。
  七位星君,独对三位府君,凶狠的气势仿若能吞吐天河。
  玉女眼睛一直黏在黄冲宿身上,看着他身上仿若披着神光,即便迎战那第三府君和第四府君的联手攻击,他也丝毫不败退。
  只进攻,不防守。
  哪怕那两位府君已开了铁树地狱与孽镜地狱,那浩大如山岳的白虎也凛然不惧,尽情的撕咬腾挪,爪牙锋利的那些府君都招架不住。
  可到底,西方白虎七宿到底缺了两位,即便黄冲宿勇猛无比,可那战阵终归缺了两人。
  “是啊,”她喃喃道,声音轻的恍如梦语,却又满含了情愫,“他拼了命,也要给我一个未来,我早知道的,他为了我,什么都肯干。”
  她果然不聪明,被稍微一引导,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了现在的黄冲宿身上,但白唐不开心,他道:“用无数生灵换你们一场爱情完满,你们晚上搂着睡觉的时候,想没想过床底下躺着多少血淋淋的尸体?”
  他家墨神不能好好的跟他说话,还得鬼缩在那哭丧棒里养着,现在他都还不敢把人刚出来,生怕一放出来魂体就散了。
  他不高兴,胸腔里的憋闷都快撑炸他的脑袋,仇人就在眼前,他却没能力再上去捅一剑,很气。
  不屑于拿女人出气,但也绝见不得她一副痴迷的样子看着黄冲宿,好像那个人是个大英雄一样!
  他身体微微动了下,用自己不算厚实的身体挡住了玉女的视线,他侧面,正是姗姗来迟的白汤圆。
  白汤圆十分尽职尽责的啃着那禁锢着白唐的白色能量圈,尾巴欢快的甩着,一点都步知道等它救援的那人心里正琢磨着蛇的十八种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