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边缘

  巴川醒来的时候,青鸦和谢剑回罕见的都没走,不仅没走,而且比他睡的还要沉,虽然一个在地上,一个趴在桌上,尤其是青鸦大爷的呼噜声,时而嘈嘈切切错杂弹,时而凝绝不通声暂歇,令人不得不佩服,至于谢剑回谢少侠则仰面朝上,玉体横陈,睡出了一副只愿长眠不愿醒的决绝和大气。
  他几乎忘了他和青鸦前夜是怎么走进屋子的,他只记得,睡前他说了一句:大小姐没事。
  然后三个人相安无事,水不扬波,就这么没心没肺的睡了过去,好似已忘记一切,淡去所有,睡的云淡风轻近午天,然后醒来便可傍花随柳过前川,至少他们三个人前夜在这件逼仄的小屋子里面面相觑时,露出的便是这么一副超凡脱俗的云容月貌,三个人像是要比比看,到底谁才是这大漠上真正临危不乱、闲庭信步的方外之人,然后便在棋逢对手、互不相让的傲然中各自找了个习惯的姿势和喜欢的地方睡的跟死狗一样。
  巴川悄然从窗口翻了出去,轻盈的落在外面伸了个懒腰,然而懒腰还没彻底伸开便差点岔了气闪到腰,只见大小姐从旁边的墙后走了出来,轻声道:“醒了?”
  巴川木然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又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那两人还继续做着春秋大梦呢。
  大小姐回过身走了回去,旋即又走了回来,只不过手里多了一把一楼放着的旧板凳放在巴川旁边,就势坐了下去——并没有邀请巴川一起坐的意思,甚至连客气都没有客气一下。
  巴川不尴不尬的面前迎着朝阳,身旁坐着不久前才被自己气哭的大小姐,很想吼一嗓子让楼上的两条死狗赶紧滚下来稍微缓解一下这仿佛要凝固的氛围,但他随即便忍住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算吼破嗓子,相信那两条死狗也一定是要睡死到底的,但凡能伸个头出来都算是仁至义尽,可他太清楚了,这两人在这时候肯定是不会讲什么仁义的,讲仁义哪有睡觉舒服。
  就这么一个弹指的功夫,巴川就想明白了,也就没准备指望两条死狗能起死回生为他两肋插刀共谋大事。
  巴川索性把这个断在半中间的懒腰继续伸通透了长长呼出一口气,收拾好了自己仿佛要上坟一样的神情才缓缓转过头露出一个他自认为慈眉善目、春风和煦般的笑容,只不过还未开口大小姐便一句话让他如鲠在喉差点呛出一口陈年老血。
  “我爹拿着五行诀和惊雷锏走了,肯定是要去升天成仙,你说怎么办吧。”
  巴川憋了半天硬是没说出一个字来,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半晌才吭哧出一句:“那,要不,祝他渡劫顺利,成功上天?”
  他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大小姐的眼神里藏着多少刀枪剑戟,如果眼光能杀人,巴川就是有一百条金刚不坏的硬命,此刻应该也已被挫骨扬灰随风而去了。
  惹什么人都好,千万不能惹女人,惹什么女人都可以,绝对不能惹到大小姐。
  大小姐好似并未生气,反而无比温柔的说了一句:“你知不知道,我多爱他。”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却让巴川心里起了阵阵寒气,他当然记得这句话大小姐曾经是问过金鬼的,而且据说这句话问过了很多人,但回答完还能好好活下来的真没几个,现在这么一句无头无尾的话突然冒了出来,巴川摸了摸鼻尖上忽然渗出的汗说道:“他正在上面睡觉呢,你要是现在上去,没准儿还能和他一起睡。”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要死要活都随缘好了。
  只不过青鸦立刻伸出了脑袋破口大骂:“你这个丧心病狂的衣冠禽兽,这种话你他妈都说的出口,本大爷我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吓出一身冷汗来。”
  紧接着他的脑袋旁边出现了谢剑回的脑袋,一脸淡漠的看着巴川的后脑勺冷冷道:“忘了和你说,我喝酒的时候虽然不杀人,但不管喝不喝酒,都喜欢看人被杀的。”
  巴川算是明白过来了,这两位债主其实是缓过神来讨债了,果然造了孽迟早是要吃报应的,可恶的在于青鸦这个老混子先下手为强,主动出击让自己迅速和两位债主穿上了一条裤子,不仅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还大义凛然的一马当先,好像生怕巴川过会儿死不透,还得先给松松土,巴川心中除了一句“交友不慎、遇人不淑”实在无话可说,毕竟馊主意是他出的这一点是不能抵赖的,而且他相信不用他主动承认,青鸦就能比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奸细还要坦白的把屎盆子给他扣的严丝合缝。
  然后大小姐便冷笑一声,巴川就感觉自己屁股上被狠狠踹了一脚,他一个踉跄索性顺水推舟迎着脚下的沉沉黄沙“啪”的一声直挺挺的和大地来了个大拥抱,只要再来几阵风,他就能让自己彻底埋入黄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大小姐一看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反而没了办法,一个毫不犹豫大义灭亲,一个破罐子破摔直接装死,这两人倒也算是相得益彰,平分秋色,几乎要被气笑了。
  青鸦点了点头看着谢剑回伸了个大拇指道:“啧啧,高手啊。”
  谢剑回不动声色的说道:“颇有你的几分神韵,天赋奇佳,甚至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青鸦摸了摸下巴的胡茬道:“看来我要是不继续精益求精,被他超越指日可待啊。”
  大小姐转过头忽的冷冷看了他一眼,青鸦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在大小姐转头之际便龟缩了回去,成功避开大小姐足以开碑裂石的眼神,大小姐冷哼一声有些晃悠的站了起来,她的伤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好的,赤沙露的毒虽然已经解了,可是伤口却需要慢慢的愈合,谢剑回虽然没中毒,但沐苍烟的那一剑本就刺的不轻,再加上和自己父母的生死一战,现在也处于虚弱状态,本想下去扶她一把,无奈心有力而力不足。
  在这种时候,巴川终于将他活了三十多年来凝聚的智慧淋漓尽致的展现了出来——只见他一下子蹦了起来身影一晃便到了大小姐的身侧扶住了她的左臂,臊眉耷眼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小丫鬟,大小姐冷哼一声倒也没给他一记手刀,于是他顺理成章的将大小姐慢慢扶到了店里面,还乖乖的主动烧了一锅水,泡了一大壶茶。
  青鸦大爷终于没有继续发扬自己的大爷风格,总算是身体力行难能可贵的帮着巴川打了个下手,用老马厨房里剩下的羊肉煮了一锅羊肉面,虽然没有老马的手艺,但好歹还下的去嘴,四个人就这么在八月的早晨,貌似冰刀霜剑的吃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面。
  巴川忽的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老马和小马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像是一记重锤,击在每个人心里。
  老马是个好人,小马还是个孩子。
  两个平凡的本地人。
  却无端陷入了这关外最大的势力争锋的漩涡之中,到现在生死不明,四个人谁都不敢说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哪怕是大小姐也难免心生歉疚。
  四人相对无言,好似这一夜过后,那一脚踹完,这一锅面吃下,那些不好开口的误会和别有隐情的龃龉都随着风沙一并散入云天之外。
  默契的是,谁都没有想非要喝上一杯酒,然后在语焉不详的缱绻中把近日来的愁闷和无奈糊弄过去。
  良久后青鸦开口道:“你爹,真的已经拿着五行诀和惊雷锏走了。”
  大小姐点了点头。
  如果说老马和小马的生死不明让众人心头蒙上了一团黑雾,这件事更令人芒刺在背,一个问题横在了每个人的眼前——谁能阻挡得住西门鸡鸣?
  青鸦看得真切,庞连通都拦不住的。
  现在大小姐和谢剑回双双重伤在身,青鸦大爷自己和巴川也是半废不废的病秧子一样,而唯一有指望的庞连通好像也已经接近了放弃,至于为了查明并准备剿灭魔教余孽的刀削面馆也已经逐渐发现西门鸡鸣和魔教的关系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紧密,那么西门鸡鸣是要成仙还是要飞天,自然是毫无兴趣,他们甚至不需要说话,彼此看上一眼便对当前的情势了解的一清二楚,这种有点绝望的感觉似曾相识,只不过那时是在油酥饼坊,还是他们四个人,一如此时。
  巴川几乎都笑出声,这种巧合真是难得一遇。
  看着巴川嘴角微斜,笑的像是个傻子的样子,他们四个人甚至想摸摸巴川的额头是不是忽然发了高烧得了失心疯,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笑得出来,大小姐也有点心虚的怀疑自己那一脚是不是踢得太狠了,以至于把巴川踹出了什么诡异的毛病。
  四人虽无言,却在眼神之中仿佛交流出了一个茶楼的人声鼎沸,甚至没注意到外面天色渐暗,并不是时光如水,流逝的太快,而是难得的乌云袭来,染黑了这塞外的半壁天空,直到面对门口而坐的谢剑回忽然站起身说了句:“外面天黑了,是要下雨吗?”
  刚说完这句话,不算密集也不算大的雷声便隐然传来,这四人的脸色便也如天色一般都陷入了暗沉。
  巴川站起身对谢剑回和大小姐道:“你们在这坐着,我出去看看。”
  青鸦道:“你出去看什么。”
  巴川道:“看下不下雨。”
  青鸦道:“下雨有什么好看的。”
  巴川道:“下雨就能淋雨。”
  青鸦道:“淋雨干什么。”
  巴川道:“我喜欢淋雨。”
  青鸦嘿嘿笑道:“巧了不是,我也喜欢。”
  巴川面无表情的看了看他那厚颜无耻的样子什么都没说径直走了出去,青鸦则背着手一步三晃的跟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嬉皮笑脸的说道:“你们在这等着,要是外面有蘑菇,本大爷我就摘回来给你们炒肉吃。”
  大漠上没有蘑菇。
  下不下雨都没有。
  两个人走的并不快,因为相思泉并不远,他们知道可能会面对什么,却不知道要如何应付。
  他们爬上高耸的沙丘,俯瞰下面的相思泉,雷声震荡,凄风席卷沙石簌簌飞扬,怪异的是无伦风沙如何任性,相思泉却像是一处沙石的禁区,始终难有黄沙可侵入泉水,只有个别漏网的沙砾悄悄的落在泉边沾到了荡漾的水波侥幸被卷入泉底混迹其中。
  不多时,风刮的更烈了些,雷声却已消匿,只有远处乌云间有闪电一闪而逝,巴川正望着远处出神,青鸦忽的将他压下身子,一起藏进了沙子里并悄声说了两个字:有人。
  巴川也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东北方向出现了五个人影,五个他们不陌生的人影,正是西门鸡鸣那五个抬座驾的五色金刚力士,他们仍然抬着那个宽大的座驾,但上面并没有人,而是七八块巨大的岩石!每一块都不在两百斤之下,这五人就这样抬着一堆巨石向着相思泉走来。
  相思泉本来四面平整,与周围黄沙相接,但此前的沙暴突来,将相思泉的三面都堆积起了高达数丈的沙丘,将相思泉环绕了起来,只留下东北方向一处缺口,那五人便抬着巨石从那处缺口沉稳的走到泉边,然后将座驾上的巨石齐齐堆在泉边的一棵树下,接着这五人便分散开来,按照五行之方位,以那巨石为金位,围绕着相思泉站成了一个五行阵法,各自面向泉外,仿佛相思泉的护法一般。
  不多时,他们看到了玄武,玄武身边还有一个人,看到这个人时候,青鸦不自觉的瞪大了眼睛,正是秦离渊。
  他们二人也走了进来,玄武站在了水位,恰恰便是巴川和青鸦所藏的沙丘正下方,秦离渊则站在了那堆石头旁边,神情肃穆的向着四周警惕的打量着,不多时,数百五行教众蜂拥而来,每个人的神情都近乎一致,全都是肃穆中藏着很难形容的兴奋和疯狂,他们均以五人一组分散到五色金刚力士之间,有几十人还爬上了三面的沙丘上,看到这青鸦和巴川不觉有些紧张,因为有两组人正在朝着他们二人的方向攀爬而来……
  幸亏他们只是爬在了半中间便停了下来,青鸦和巴川也松了口气,不然,面对这样的阵仗,即使他们有飞天遁地的本领也不敢贸然出手。
  只不过有些奇怪的是西门鸡鸣并没有来,青鸦看出巴川正在小心翼翼的四处张望便道:“别找了,教主现在不会来的,谁知道附近有没有庞连通的人,关键的是按照五行诀所写,要引九天落雷要在午未之交,恰逢云隐金乌,风雨齐备,阴阳混沌,值此之际方可伺机引得九天落雷。”
  巴川低声道:“那不就是说,有可能引得来,也有可能引不来?”
  青鸦点头道:“本大爷我也是这么觉得。”
  巴川道:“你说,假如没引来,或者引来了没成功,你们教主也没死,会怎么样?”
  青鸦呲牙咧嘴了一番才道:“这个本大爷我还真没想过,这么一想,好像,是有点尴尬。”
  巴川道:“其实我倒是宁愿希望这个见鬼的飞升上仙是真的,其实你们这教主也不是什么坏到掉渣子、杀人不眨眼的邪魔歪道,只不过是人有点魔怔,而且思妻心切,干点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倒也无可厚非。”
  青鸦道:“如果这玩意儿有过先例,我不仅不反对,还会帮他一把,能当神仙,谁还当人呢。”
  巴川道:“当神仙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好奇的是,既然这五行诀可能从魔教传出,为什么他们自己不练,万一他们里面有人得道成仙,还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干点见不得人的事儿吗?别说庞连通的刀削面馆,就算是一统天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青鸦道:“所以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得道成仙根本纯属胡扯。”
  巴川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些三五成群、列阵以待的五行教众,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就算是明知道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闹剧,就凭他们二人也断难冲破这么多人的阻拦将西门鸡鸣的升天成仙大计打断,更何况其中还不乏五行教的数名高手,有的人甚至连青鸦都没有见过。
  这一次,西门鸡鸣是倾巢而出,势在必得。
  距离午未之交还有将近半个时辰,黑云已经遮盖住了整个大漠的天空,风渐小,周围仿佛有巨大而缓慢涌动的气流在看不见的空中四处游走,偶尔有一股细小的风,卷起几颗沙石游移在方寸之间便没了动静。
  巴川好似有些不甘心,朝着远处不时张望。
  青鸦睨了他一眼道:“怎么,难道是在期盼那个漂亮妞能翩然而至,一起欣赏你与这关外第一邪教教主搏斗的英姿。”
  巴川没什么心情和他斗嘴,轻声道:“我只是在想,庞连通既然费尽心思和你们教主斗智斗勇,甚至最后差点就把你们教主给活捉了,怎么甘心就这样功亏一篑,在这样的时候,他不做点什么反戈一击难道不会遗憾吗?”
  青鸦道:“换成是我也遗憾,但我肯定不愿再趟这浑水。”
  巴川等着他的下话。
  青鸦摸了摸鼻子道:“换成是我要练这邪门武功,你百般阻挠,都他妈的把老婆都搭进来了,可谓是仁至义尽了,还要继续吗?没有必要,何况,教主非要做这件事的理由其实也不可厚非啊,没想到这老王八还是个长情之人。”
  巴川注意到这是青鸦第一次用这样的“亲昵称呼”来形容西门鸡鸣,淡然道:“幸亏我没老婆,有也不会这么搭进来。”
  青鸦好像等的就是这时候,难得说了句人话:“所以等有了老婆可一定要好好珍惜。”
  巴川像是看到青鸦的头上长出了天山雪莲一样瞪大了眼睛,这种正儿八经的象牙从青鸦大爷的狗嘴里吐出来可真的是堪比“浪子回头金不换”一样弥足金贵。
  不过青鸦大爷什么时候让人失望过,紧接着后面就跟了一句:“不过本大爷我看你面相青黄不接,够呛能讨到老婆。”
  巴川迅速将心里涌出的些许对青鸦大爷的刮目相看生生摁了回去,并在心里默念几句口诀:青鸦的嘴,茅房的鬼,绝不可信,臭不可闻。
  正在这时,远处一个披着红色大氅的身影迅速奔驰而来,眨眼之间,已经站在了秦离渊的身边,正是西门鸡鸣!
  他出现的刹那,其他所有人都高呼:朵擦忽而佐!
  巴川道:“这句见鬼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青鸦道:“换成正经人话,差不多是‘您吃了没’的意思。”
  巴川知道青鸦大爷不仅厚颜无耻的功力独步天下,论及信口开河的境界,也是炉火纯青,与厚脸没皮相比也丝毫不落下风。
  只见众人高呼完这句“您吃了没”之后,神色更加肃穆,西门鸡鸣环顾四周,然后一动不动的抬头看向天际。
  巴川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之前说西门鸡鸣修炼了四种属性,要想五行齐备,飞升上天,就要将另一种属性放在身边,然后引九天落雷,那么,还差一种是什么?”
  青鸦道:“是火。”
  巴川道:“那,火在哪里?”
  青鸦看着秦离渊道:“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