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回首萧瑟
每每想到此,万金玉的心中便像是真的堵了一块怎么都化不掉的顽石,不仅常年堵在心口,不时还有顽石的棱角戳着他的心伤。
小妹初长成,闲游关城外。
相思泉如月,映出水芙蓉。
这还是小妹初次去那相思泉时,万金玉信口吟出的小诗。
万金玉少陪归家,打理家事,万远晴却在归路碰上了鲜衣怒马、英姿飒爽的邱连江。
正是怀春年纪的少女,情窦初开的少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看似的天作之合,却早已如五月关外的寥寥层云般注定了结局。
万远晴常喜欢乘车于城外到那相似泉边小坐,而邱连江便也纵马黄沙,于尘沙飞扬中笑谈天地,一来二去两人便搭上了线,恰恰万金玉家中事务繁多也很难对小妹的一举一动都关照的到,何况这样的事情,一个女儿家,即使是对自己的亲哥哥,也羞于多言。
只是对这个小妹总喜欢乘车到城外颇有些不解,但在父亲的呵斥中和家中的险恶里,无暇多想。
邱家虽不似万家那样堆金积玉,却也是有名的武林世家,家资颇丰,为了讨那万远晴的欢心,同时也为了另一件想了很久的事,竟在相似泉边建起了一座小阁楼,万远晴看到那泉边的阁楼时,确实雀跃非常,好生欢喜,还亲自吩咐匠人沿着楼阁向泉里修了一条小栈道,雕以花饰,更显风情,这阁楼便成了二人的幽会之所。
不过数月,在邱连江的绵绵情意下,就在泉边的小楼上,这个风月老手便在万远晴的半推半就中入了身。
情意缠绵时确实如胶似漆,没多久,邱连江与万远晴暗结珠胎,甚是慌乱,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大,万远晴便追问邱连江到底何时提亲,邱连江闪躲之间实在耐不过万远晴的追问才坦白他父母早已给他订下了一门娃娃亲,是无论如何推脱不过的。
万远晴如遭雷击,伤心欲绝,仓皇回家恰好碰上兄长,万金玉即使再傻也看得出万远晴眼中带泪,必有隐情,在万金玉百般追问下,才知道了这件祸事。
万金玉听后勃然大怒,就要找那邱家讨个公道,但万远晴誓死不准,以死逼迫万金玉绝不能说出这件事。
父亲病重,母亲虽是淑良,却从不管事,而家里又是风起云涌,偌大的万家,却不能给这对兄妹一丝的依靠,他们像是战乱后孤立无援的残兵,只能相拥而泣无处告鸣。
恰恰家父月余后撒手人寰,家中更是暗潮迭起,万金玉光是应付这家里杂乱丛生的家族事务便已经焦头烂额,而且数次遇险,也就趁着万玉昆出殡,邱家自然派人吊唁,邱断山找上万金玉,对其弟痛斥不已,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邱家的不是,但这种事一旦传出,万家定是颜面无光,只要万金玉愿意息事宁人,邱断山愿意在之后对万金玉鼎力相助,在这样父亲早亡,自己也深陷家飘摇之际,他只好妥协。
他何尝不懂这邱断山表面认错,又愿意其后助力他坐稳当家人,其实不过是以万家必定顾及名声又值此关头的威胁而已,万金玉含恨答应,却无疑在心中种下切骨之恨。
邱连江对万远晴始乱终弃,然后藏在邱家躲避万家兄妹,而万远晴在万玉昆下葬不足月余,便也苦恨交加,郁郁而终。
对外宣称万远晴因父亲去世伤心过度,染上恶疾,随后一蹶不振,就此香消玉殒,万家父女接连亡去,其母悲痛难当,便身锁高阁再不出门,整日吃斋念佛,十年后兰摧玉折,溘然长逝。
万远晴出殡当日,邱家兄弟齐来吊唁,邱连江泪水涟涟的向万金玉俯身认错,邱断山更是再三承诺,孽弟做此苟且之事,引的其妹殒身早亡,实难原谅,今后邱家一定效犬马之劳。
万金玉在父亲、小妹故去后整个人便像是一下子成熟了,或者说变了个人,他像是看透了不少世间人情冷暖,饶是心里的血痕数道,面容上却生生的不着痕迹,风平浪静的与邱家兄弟搪塞过去,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感激收下了邱断山的一番在他看来卑鄙无耻的虚情假意。
他多少次想要复仇雪恨,可是族内未安,何谈雪耻,他多少次夜里辗转反侧,咀嚼着旧日的仇恨缓缓入眠。隐着几乎难以承受的愤恨伤痛惨淡经营,同时对内不择手段的除去家中阻碍,对外不断扩展产业,终于将这五代家业建成了富甲一方的豪强。
万金玉也从一个不谙世事、初担家业的少年成长为八面玲珑、满目和气的关外财神万老板,他的肚子鼓起来了,面容更是显得慈眉善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人们都觉得一个白嫩的胖子都比较好骗,而且还值得信任,万老板就这么保持着看似人畜无害的体形,用一只看得见的撒钱的手和另一只看不见的带血的手成就了万家在关外难以撼动的地位。
只不过没变的是那份藏在心里的旧恨,就像是一只跗骨之蛆,每日每夜都在折磨着他,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可是邱家乃是武林世家,虽然不似万家坐拥亿万家财,但也是一方豪强,何况邱家数百人,武技超群的人自不在少数,虽然万家也不缺保镖护卫,但终究有着云泥之别,所以他在经营生意的同时暗中收揽江湖中人,培植了一队死士,就为着某一天能砍下邱家兄弟的头颅,高挂于黑幡之上,以祭奠小妹和母亲的亡魂。
万金玉毕竟已不是那个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他像是一条伪装成狗的狼,暂时收起自己的爪牙和杀气,静静等待着机会,随着他的年龄增长,他的仇恨也与日俱增,他要的已经不是邱家兄弟的脑袋,他要将邱家连根拔起方能消解心头之恨!
他苦心经营了多年的黑道生意,就是为了能引得江湖中人、黑道杀手牵连其中,虽然这里面也藏着凶险,可是他相信自己可以把握得住,就这么样,万金玉垄断了关外的黑道生意,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名声,也有了江湖绰号——大漠财神。
直到这次的交易,当这位大小姐找上他用寥寥数语告知了这次的计划后,他的心里便倏然生出几道纵横,便就是这次了。
十三年的时间,好似漫长,却又如白驹过隙,万家少年的脸上已经有了细纹,万金玉也已经成为了关外不可忽视的大人物——大漠财神,一次豪赌,聚拢钱财无数,更赢来了十三年的得偿所愿。
这一天,他等很久了。
这一天,他终于走到了。
当邱家尽出的精锐与东海的人拼的鲜血淋漓时,又被那赤发修罗王带着的蛮人尽数围剿,蛮人虽狠,但在心机上,跟万老板相比,也就不过是个几岁的小娃娃罢了,这些人在狗咬狗的热闹非凡之际,他那一队培养了十年的死士才出现为他们所有人奏起了最终的丧曲。
万老板做生意滴水不露,为人着想也是体贴的很,他为这些人准备了三百死士,两百张强弓,两千枚暗青子,还有,一个五丈深、十丈见方浸满了石灰的大坑。
此时,月隐雾薄,轻风习习,确实,是个比他当初计划的还要圆满的好日子。
本来他要用邱家兄弟的头颅祭奠小妹的亡魂,可是他最后改变了主意,他最后的命令是,让那个负心的混蛋随着一把火和他们家的人都一起化成飞灰便是了。
想必此时,邱家院落烧起的火一定很好看。
但他却已经没了心情去观赏,伤心客的话,字字如刀,戳的他如枯木败叶,风中颤颤。
“生意哪有什么圆满,不过草草讨一碗饭”,是他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自谦之语,被那伤心客说出后,带着那句“人鬼两岸,再无复归”将他彻彻底底击得粉碎。
那伤心客说的话,在别人耳里仅仅是两句话,两句不痛不痒的话。
在万金玉的心里,那却是一段椎心泣血的字句:你万家因顾及名声而未能说破,邱家也心照不宣但终归是暗怀愧疚,因此才能如此鼎力相助这次的生意,你布了这样的大局,端的是是缜密精妙,一石三鸟,痛快淋漓的有了个好结局,可无论怎样好的结局也难得圆满,因为你那胞妹终究是回不来了。
所以人鬼两岸,再无复归。
是啊。
复归复归,小妹当归。
曾几何时,他站在院落的屋脊上,于日暮西山,等着他的小妹乘着车,沿着那条熟悉的长街,路过李三嘴的饼店,张大婶的裁缝铺子,还有那棵有些干巴的胡杨,停在院门,看着小妹像个小兔子一样跳下车辕,手里拿着桂花糖,跑进院落,唤着“大哥”……
他停下回忆,再次抬起头,不留痕迹的擦去久违的浊泪。
谁也不知道万老板的心里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恢复了平常的面容,指了指邱断山的尸身,说道:“处理干净。”
那名手下得令抓起邱断山旋风般消失在夜色。
他转过身看着檐影下的伤心客,开口道:“你到底……”
巴川和青鸦都是心中一惊,这万老板还真有一股子不死不休的韧劲,问了两个问题,人家回答了两句便把他说的失魂落魄,依然不屈不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虽然巴川也很佩服万老板这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作死品质,但还是不愿意让他再问下去了,何况万老板的问题他也想问,也许是被万老板所感染,干脆也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豪气打断道:“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不如我来问吧。”
说完便面向伤心客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伤心客走出两步,看向巴川。
巴川仍然记得他濒死之际在小店内与黑蚁掌柜和这位伤心客举杯品茗的时候,虽然他虚弱,但对这个好似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的神秘人在昏迷之前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的看清,可仅仅是一瞬间,而且所谓看清,却也难以表述。
巴川看他走出,已经做好了他说出的话让自己难受许久的准备。
但是他这次让他们失望了,当然,如果他说话每次都能让人失望,绝对不是一件坏事。
只见他蓦然转身,身影飘忽不定的逐渐离去。
然后众人的耳畔都听到了那个熟悉的空灵而冷峻的声音:孤鸦暮雨落山河,小舟无渡伤心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