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生死
这七个字,如醍醐灌顶,又如穿心利箭,他明白,或者说他早该明白,只不过,他选择不去想,因为他知道,好多事情,是经不起多想的。
他何尝不知,这个救过他却始终未问名字的人心里藏着可怕的过去和无奈,带着无限的迷茫逃到关外,也许没有人追杀他,但他就是淡然的逃到这里,他逃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青鸦第一天见到他便仿佛一眼看到了他内心深藏的回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本该是四处游荡的人,就这么在无力抵挡血刀之时,选择了抵挡,然后抛弃了他本应有的欲望和期待,强行让自己了无遗憾,然而,正是这种强行让自己毫无遗憾的选择让青鸦觉得悲伤,所以伤心客这七个字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终于让他忍不住。
他何尝不知道,巴川这个狗娘养的,对于小马心中有愧,他如果早些出手,就不会受到黑蛇的伤害,还有当他青鸦大爷被掳走时,如果巴川觉得自己武功再高些,便能从教主的手里抢回去,也不至于让他武功尽失。
可是青鸦想说未说的是,这些并不怪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情,如果没有他,也许他们会更惨,总之该发生的,注定要发生,已经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没什么好回头的,正如已经过去的昨天,那就是过去了,但他知道,巴川一直记着,而且无法走的出来,就像是他走不出他来到关外之前的从前一样。
而且他知道,巴川本应是虎狼,可是为了逃避让自己变成了一只羊,可是,虎狼即使隐去了爪牙,终究是虎狼,强行抑制只能陷入压抑和混沌的黑暗中,他,是个迷茫的人,是个找不到回去的路的人,这种事情,是不能说、没法说出来的。
虽然他没有问过,也不知道巴川之前经历了什么,但一定是不平凡的什么,但这些经历并没有带给他快乐,也许只是沉重和不堪回首,对于一个软弱的人,也许唯有一死,可以解脱,不过巴川,并不是个软弱的人。
他没有为了解脱而选择死亡,而是在面临死亡时当机立断的选择了解脱。
同时青鸦也明白了另一件事——一件可怕的事。
他闭上眼,眼泪止住,消失了。
他抬起头,没有看伤心客,而是看着黑蚁道:“我明白你为什么要笑我了。”
黑蚁依然微微一笑,还是略带一丝嘲讽。
“你他妈的,”青鸦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位伤心客,不是自己伤自己的心,而是伤别人的心。”
黑蚁道:“所以……”
青鸦接口道:“所以最好还是莫让他再开口,他开口的时候,最好你听不到,我们最好也别听到。”
黑蚁道:“幸亏你还不笨,学的也很快。”
青鸦苦笑。
巴川的血流的更多,他的脸几乎已有了死人般的气息。
可是他们都静静坐着。
伤心客依旧像是那个遥远的看不见的人,他在这件屋子,却像是不存在一样。
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可是谁都有同样的感觉。
黑蚁则静静喝着茶,但眼里流露着深藏的、内敛的伤悲。
青鸦仿佛流过了泪后,便释怀了一般,他看着躺着的巴川,看着他的血仍然流着,多年之后他每次回想起这个夜晚,都仿佛有很多话要讲,却选择保持沉默一句话都不愿说。
黑蚁忽然开口道:“血刀李九桐,十年前我见过他的出手,亲眼看过死在他手里的人,血流而尽,死后如干尸。”
青鸦道:“不仅如此,中者,如坠血海地狱,不可解。”
黑夜依旧漆黑,仿佛将要一直黑下去。
他们像是在等,等着勾魂的鬼过来将巴川的魂引到地府。
只不过,阎王是不是派鬼来了他们不知道,却来了大小姐,她没有喝茶,竟然也没有走。
大小姐走到了几近死亡的巴川身边,看了一眼。
青鸦道:“你怎么还没有走。”
大小姐道:“你很想让我走?”
青鸦道:“你走不走,都与我无关。”
大小姐凄然一笑,蹲下端详着已经苍白如纸的巴川的脸,轻轻握起他还在流着血的手。
黑蚁将茶杯放在桌上,声音低沉却又如洪钟:“大小姐,这位兄弟我认了朋友,让我们陪他最后一程,他已经将死,还希望给亡人一个体面,不然……”
他后面的话并未说出,只不过这句话说完,他脚下的地面已经裂开几道缝隙、窗户、殿内的横梁、桌椅竟然同时发出了碎裂声!
即使青鸦早已知晓他的武功,而且之前还交过手,此时在他身边,仍不免有些心惊。
大小姐并未理会,凝神聚力片刻后忽的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食指弯如钩状,拇指首先猛的摁上巴川天突穴、中指旋而点上气户穴、双指发力,食指进而点上俞府穴,青鸦惊讶的发现巴川竟然不再流血,片刻后,只见大小姐将手迅速移开,将巴川扶起,伸手如闪电般由喉下天突穴顺势依次点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等一直到气海十七大穴,其手法世所罕见,迅捷无伦,紧接着将巴川翻转过来,左手拇指紧按大椎穴,右手伸出食指依次揉捏风门穴、魂门穴和育门穴,揉捏半柱香后,将巴川再次扶起,只见她左手轻按天灵之上星穴,右手中指点上眉间印堂,持续盏茶后,才将巴川放倒继续躺在地上。
黑蚁和青鸦当然看得出虽然大小姐翻转巴川身体而点穴,但是却一气呵成。
大小姐转过身颓然坐下,面对着黑蚁,只见她汗如雨下,低声喘息不止,像是已经疲惫到了极限。
刚刚的手法,青鸦和黑蚁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青鸦颤着声道:“你……他是不是还能,活着?”
大小姐良久之后平息下来道:“失血过多,虚弱濒死,不过好生休养几天,应该还能活个几十年。”
青鸦身体像是受了寒一样忽的颤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黑蚁则猛的站了起来,像是情不自禁,大小姐道:“我救他,是因为他救了我,你们也无需多言。”
青鸦看着大小姐,仿佛在分辨她是不是在说谎。
大小姐对青龙道:“你幼年入谷,几乎是看着我长大的,儿时待我不薄,我也确实,确实,倾心与你,关键是你对本门武功了解甚多,尤其这门化骨血刀人尽皆知,一旦中招必死无疑,但其实,你应该也明白,这世间的毒药可能存在无解之毒,但武功,并不是完全不可破解,只不过有些是不传之秘,即使是你也不会知道。”
青鸦直直看着她道:“刚才,那就是血刀的破解之法?”
大小姐道:“算是吧,只不过,还不算完美,我毕竟一介女流之辈,终究在体质上逊了一筹,不过救你这朋友是绰绰有余了,至于他今后如何,便全看他的造化了。”
青鸦道:“不管怎样,我都……”
大小姐挥了挥手道:“我说了,是因为他救了我,要谢,也是我来谢,你这个朋友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他却有些过人之处,之前倒是我小看了他。”
黑蚁沉吟片刻道:“如果大小姐所言不虚,难道便是在声……”
大小姐未等他说完便点了点头。
青鸦一脸木然道:“也就是说,你也中了那埙声的摄魂之法。”
大小姐道:“是我大意了,那是摄魂之暗法,虽然我察觉后立刻运功相抵,却仍然在半柱香内双眼如盲疼痛欲裂,而且毫不视物,也就那时……”
黑蚁点头道:“若是这样说来,倒也确实是救了你。”
青鸦道:“可是李九桐夫妇把你那四个侍女都杀了,足见,她可能不是他们的人。”
大小姐摇头道:“无伦是不是有可能,不过是一条人命,对于他们来说如同草芥一般,但究竟事实如何,现在也死无对证了。”
青鸦冷冷道:“若说视人命如草芥,你也未必比他们强了多少。”
大小姐沉默,只是起身而去,再无言语。
三天后,巴川醒转,还是在二楼他的房间,青鸦正坐在桌子上拿着酒坛子喝酒。
巴川醒来的瞬间,竟有点后悔,因为醒来的片刻,难以言说的痛苦如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侵袭而来,他的身体几乎都已经变得僵硬似铁。
青鸦悠悠说道:“你小子他妈的总算是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子上辈子欠了你,你他妈躺着还得让本大爷我服侍你,妈的。”
巴川感觉自己的眼睛只能直愣愣的看着上面,而且还有些模糊不清,想要开口,却无力张口,觉得口内干如旱地,而且全身胀痛,明明此时是炎炎夏季,而且身上还盖了棉被,却仍然如堕冰窖,他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失血过多所致,曾经在六扇门,不仅自己,身边的捕快兄弟们受的伤五花八门,见的多了也几乎成了半个大夫。
幸亏青鸦一翻身端起一只大碗,将一根麦秆插进碗里,另一头伸进巴川的嘴里,巴川轻吸,热乎乎的人参老鸡汤进入口中,不多时便将一大碗鸡汤全都吸了干净,顿时觉得口中润湿舒畅,一股暖流也冲淡了体内的虚寒。
咽下最后一点汤汁,巴川忽的感到一阵浓稠的倦意袭来便昏昏沉沉的再次睡着了。
青鸦本要张口骂几句,顿时闭上了嘴蹑手蹑脚的坐了回去继续喝酒,一个人影忽然轻轻跃上窗户,正是掌柜的黑蚁,两人互相看了看,又点了点头,然后一个女子飘然而入,一股清淡的胭脂香味扑入青鸦的鼻翼。
青鸦瞥了她一眼有些疑惑,正要出声,只见黑蚁冲他招了招手,青鸦轻轻走到窗前一脸询问,黑蚁揪着青鸦跳了出去,青鸦道:“哪来的姑娘啊,没见这小子干什么啊,还在这有相好的了?”
黑蚁一脸无奈道:“什么话从你嘴里出来都得变味儿。”
青鸦嘿嘿一阵干笑。
黑蚁道:“刀削面馆你不可能忘了吧。”
青鸦皱着眉道:“本大爷我忘了我爹娘都忘不了你们那个狗日的刀削面馆,说起来本大爷差点就他妈死在那了,别看本大爷我现在武功废了,你个老狗日的要是想寒碜我,就是崩掉了脑袋也咬你块肉下来让你把本大爷我铭记在心一辈子。”
黑蚁耐着性子听他骂完道:“你真是个老混子,我就那么一提,还没说什么呢,瞧你这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就差连我祖宗都骂一遍了。”
青鸦不耐烦的说道:“行了行了他妈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黑蚁摇了摇头道:“朽木不可雕,竖子不可教。”
青鸦又要张口,黑蚁连忙道:“里面咱不是讲究个茶酒同行,五味俱全嘛,那位就是做醋鱼的。”
青鸦听完道:“醋鱼?嘿,他妈的,那怎么本大爷我当年到你们那个狗日的刀削面馆里,酸这道菜不是个漂亮妞儿就算了,还他妈的是个糟老头子做的什么见鬼的糖醋里脊?”
黑蚁道:“你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没赶上好时候,那会儿这姑娘还没来呢。”
青鸦正要骂一句“他妈的”,只见那姑娘已经翩然落在近旁。
正是当日与巴川讲述旧事的简思南。
简思南依旧那么清雅淡然,既无拒人千里的冰冷,但却也没有一丝勾人的脂粉气,青鸦也一下子就老实了。
简思南微微颔首却没说什么。
黑蚁道:“我们就是来看看,看完就走了。”
青鸦脸有些红,还是道:“等等。”
黑蚁本已转过身疑问道:“怎么了?”眼神中颇有些怪异。
青鸦翻了个大白眼低声道:“你个老王八蛋想什么呢,这是他的相好你以为本大爷我那么龌龊啊,是说你他妈把本大爷我揪下来了,你还得把我带上去啊,本大爷我现在功力尽失二楼也上不去啊,你他妈又不是不知道。”
黑蚁眨了眨眼道:“你自己有脚走楼梯啊。”
说完一扭身便走了,青鸦听罢张口就要骂人,恰好简思南转身,青鸦硬生生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还摆了一张不太自然的笑脸,简思南轻声道:“还望青鸦阁下帮忙带话,何日身愈,思南在刀削面馆备茶以待。”
说完再次颔首而去,如同一阵清风。
青鸦连忙点头,等到他们走远才嘀咕道:“他妈的,王八蛋才再去你们狗日的地方呢,喝茶去哪不能喝,本大爷我宁愿去茅坑都不去你们那见鬼的破面馆。”
巴川睡的很沉,不过他隐隐觉得,好像不知在何时闻到了一股清香,有些熟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可能是个梦罢。
不过他也觉得这梦也真是有些奇妙,他第一次知晓,原来在梦中,也是能嗅到香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