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风起还魂
青鸦则在床上沉沉的睡着,气息虽仍有些微弱,却很平稳,一如窗外的风。
过了不知多久,巴川躺在地上,枕着手臂,闭上了眼,风声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风声来自身下,来自地底。
他想睡,可是怎么都睡不着,月光很淡,云也很淡,然后他猛的睁开眼,一个人毫无声息的侧着身子正坐在窗口,一身黑衣,像夜的黑,黑色的面罩遮着脸,只露出了眼睛。
巴川并未觉得很惊讶,三十年的岁月已经足够让他学会冷静,尤其,这眼睛,他好像似曾相识。
这黑衣人慢慢伸出手将面罩拉下,一张清秀的左脸,宛如任何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年的脸,只是这张年轻的脸上有着更多的冷峻和类似忧伤的色彩。
巴川道:“桌上有水壶,只不过壶里没水了。”
黑衣人道:“我平常只喝酒。”
巴川道:“可是上次你喝的是水,而且只喝了水。”
黑衣人道:“上次因为我要杀人,我杀人的时候从来不喝酒。”
巴川叹了口气道:“可惜现在,既没有水,也没有酒,希望你也不想杀人。”
黑衣人露出一丝嘲讽般的笑容道:“如果我想杀人,你已经死了。”
巴川也笑了,道:“这里没有酒,没有水,也没有女人,恰好你也不杀人,该不会是这么巧,你也失眠睡不着觉岂非想找个人谈谈人生。”
黑衣人道:“人生有什么好谈的,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好,只不过没有人知道罢了。”
巴川本想反驳,人生并未注定,可细细一想,沉默许久,也许他说的,是对的。
总有人喜欢说,他们做了什么事,改变了命运,想来其实有些可笑,并不是他们做了什么改变了命运,而是命运本该如此,如果这一生是一条轨迹,那么也许这条轨迹已经在冥冥之中被注定,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条轨迹通向何方,如果真的有神,他也许就在旁边看着每个人沿着那条轨迹徐徐前行,只不过他不言不语,也许这轨迹本就是他刻下的,但无论如何,这样想来,人生其实也没什么不可接受或值得太过悲喜的事情。
要来的,终究要来,要发生的,终究要发生,而发生了的,无论如何,都是应该发生的,而且只要发生了的,就是注定要发生的唯一的事情。
想到此巴川看了他一眼道:“也许你说的不错,就像是相遇一般,遇到谁,都是对的人,即使是错过的,即使是或生或死。”
黑衣人颔首同意,表情颇为欣慰一般仰头看着半空,忽然道:“你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情。”
巴川淡淡道:“有,不仅有,而且有很多,不仅很多,而且是非常遗憾的事,都是足以抱憾终身的事情。”
黑衣人道:“遗憾,便是遗憾,我有时觉得,没什么所谓的抱憾终身和一点遗憾的区别,遗憾的事情都是无法重来的事情,既然无法重来,也没什么程度上的区别,那仅仅就是遗憾,如果这件事不够遗憾,你是不会记得的。”
巴川良久之后,点了点头道:“这句说的,也不错,好像确实是这样。”
黑衣人道:“只不过,你有很多遗憾的事情,那你的人生还真是有点可悲呢。”
巴川苦笑。
黑衣人道:“介意说一两件出来听听吗?”
巴川道:“就是最近发生的,我应该杀掉一个人,如果我早一点杀掉他,就不会对别人造成伤害,也不会让我心里一直觉得恶心和歉疚。”
黑衣人道:“你能不能杀得了他。”
巴川笑而未语。
黑衣人道:“既然能,你也并未去杀,也就是说,现在杀了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巴川微微点了点头。
黑衣人道:“那确实足够遗憾,幸亏,我在杀人的方面从来都没什么遗憾,该杀的一定要杀,不仅要杀,而且一定要及早杀,妇人之仁不过是假道学和那些假慈悲的和尚们有的东西。”
巴川道:“下次,我一定会及早的。”
黑衣人嗤笑道:“你应该觉得幸运。”
巴川道:“哦?”
黑衣人道:“不是每个人都有第二次杀同一个人的机会的,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一直杀人的机会的。”
巴川的心忽的沉了下去。
如果你在杀下一个人之前就已经被杀掉了的话,那不论是谁,都没有机会杀别人了。
死人怎么能杀人呢。
有传说湘西尸王常于三更时从坟墓里跃出,扑活人、饮人血、噬魂魄,巴川自觉死掉后恐怕没那么高的天赋能成为千年尸王。
巴川道:“你杀过多少人。”
黑衣人淡淡道:“不太多,但应该也不太少,我没数过,谁会在乎已经死掉的人。”
“就像是,”他顿了顿接着道,“如果床上躺的那位已经是个死人了的话,你又何必让他躺在床上还给他盖好被子呢。”
巴川道:“是啊,如果是死人,应该在棺材里。”
黑衣人道:“死了以后能有口棺材也不失为一件幸福的事。”
巴川道:“希望我们死了的时候都能有这样的幸福,最起码,也算是个归宿,或者说,一条魂的归途。”
黑衣人笑了笑缓缓吟诵道:“心有情剑诗酒书,天涯何处不归途。”
巴川听后猛的坐起来道:“好一个何处不归途,当浮三大白!”
黑衣人笑了。
巴川也笑了,道:“可惜这里没有酒。”
黑衣人道:“但有水。”
巴川摇了摇头道:“这没什么可杀的人。”
黑衣人道:“我可以破例不杀人。”
巴川道:“杀人的时候不喝酒,喝水的时候才杀人,这是个好习惯,我希望你还是保持的好。”
黑衣人道:“我记得隔壁是家卖酒的。”
巴川道:“但是他们在睡觉。”
黑衣人忽然问了一句:“如果你杀人,喜欢在白天还是在晚上?”
巴川道:“如果非得杀,还分什么白天黑夜。”
黑衣人道:“如果你要杀的人在睡觉,你要不要等他睡醒了再杀。”
巴川笑道:“都要杀他了,还管他在不在睡觉?他就算在拉屎也要杀。”
黑衣人道:“所以,隔壁在不在睡觉,和我们喝酒有什么关系。”
巴川一时语塞。
“你有没有银子,”黑衣人道,“我陪别人喝酒是从来不掏钱的。”
巴川点了点头一边从怀里掏银子一边苦笑道:“这也是个好习惯。”
黑衣人接过巴川扔来的碎银子道:“我这人的好习惯向来都不少。”
说完一晃便没了踪影。
一阵风,吹起,簌簌带着百千沙石。
黑衣人便又坐到了窗口,手里多了两坛酒。
巴川接过其中一坛后道:“难道你去过他们家,连酒在哪里放都这么清楚。”
黑衣人道:“酒鬼如果连酒都找不到,还不如去喝尿。”
巴川叹了口气道:“有理。”
两人无声的喝下了半坛酒后,黑衣人走下了窗站到巴川的身边看着床上的青鸦问道:“那个人是不是你的朋友。”
巴川点了点头。
黑衣人道:“那不邀来共饮岂非很不够朋友。”
巴川笑了笑道:“我也想让他和我们共饮。”
黑衣人道:“如果他腿脚不方便,做朋友的就应该喂他喝酒,朋友就是朋友,不论有没有腿脚。”
巴川道:“你说的不错,可他现在这样子,恐怕还不如没腿没脚的。”
黑衣人自顾自走到青鸦床边透过月光看着青鸦仍然苍白的脸,气息仍然很虚弱,只是嘴角微微翘起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他伸手将青鸦扶起,抓起坛子便向着青鸦的嘴里倒了进去。
巴川还未及阻止,却分明看到青鸦的喉咙规律的鼓动着竟将半坛酒都喝了下去!
他也同时看到了这黑衣人那狰狞的右脸,在微微抽动,像是一个魔鬼在为青鸦灌下毒汁!
然后黑衣人又让青鸦躺了回去,走到窗边道:“谁说他还不如没腿没脚的残废,他的酒量分明就很好,竟然喝掉了我半坛酒,连一口都没剩下,痛快!”
巴川似已看呆了,不啻于看到清醒的青鸦喝下了一坛尿!
黑衣人看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子道:“希望这家伙半夜不会尿床。”
巴川哑然失笑,这时候的青鸦,即使尿床,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黑衣人看了看窗外的夜空道:“喝的很痛快,天快亮了,我要去睡觉了,什么时候他醒了,我再来和你们一块喝酒。”
说完便没了踪影,最后那两个字“喝酒”像是某件东西落在了这里一样依然还在这间屋子里荡漾。
然后巴川感觉到一阵粘稠的睡意袭来,嗯,这次陈一杆的酒真够烈的。
如果说巴川这辈子有很多遗憾的事情,那么也总会有几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几件幸运的事情,甚至一些想起来觉得温暖的事情。
比如和钟离武云结为兄弟,比如遇见了钟离行歌,比如江南总有一个不论何时他过去都一定会等着他的方老板,比如曾经和六扇门的兄弟们在每次大案之后痛快的吃一碗阳春面、喝一坛只要一块碎银子的家酿酒,喝的烂醉如泥,喝的不省人事,然后等着那些有老婆的在一大早揪着他们的耳朵拖回家去,这些回忆像是恍如昨日般,才刚刚过去,可是这些仿佛刚刚过去的事情,巴川只要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清醒他便知道,那些终究已是过去。
已是回不去的过去。
所以这些好的事情里如果非要排个序,即使在他年老后回顾这一生,此时此刻的这件事,都能让他感觉可以排的进最令他感到开心的前十件事里——他睁开眼的时候,青鸦正睁着惺忪的睡眼,眼角全都是眼屎,带着一脸白痴般的笑容正盘腿坐在桌子上看着他。
所以巴川又闭上了眼,闭的紧紧的之后再睁开,青鸦那笑容虽然一如往常的白痴带着一点点的狡诈,但并不觉得诡异,然后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瞪着,青鸦眨了眨眼忽然从旁边提起一个灰色的小包袱问道:“这他妈是什么东西?”
“狗屎。”
“你他妈找来这么多狗屎干什么?”
“呃,当然是,有用了。”巴川擤了擤鼻子顺便轻轻咳嗽了几声。
“有什么用?”青鸦的目光像是两道长枪死死的盯着巴川,像是随时能在巴川的脑袋上钉出两个坑。
“反正,我准备拿去喂狗了。”
“这哪有狗?”
“有狗的地方。”
“那本来你准备用来喂谁呢?”
“本来嘛,这个,本来,本来是准备给你的。”巴川说完露出了他认为最可爱、最温暖的笑容。
“你他妈的……”
“说起来你他妈的怎么醒来的?”巴川立刻扯开话题。
“本大爷我睡醒了当然要醒了,你这问题问的真他妈够傻的。”青鸦说完便骂骂咧咧的踢开门,一边走一边让小马给他来碗面,肉要多。
而小马和老马都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洋洋得意走下楼的青鸦,像是一个刚刚得胜回朝的大将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打了个大胜仗。
青鸦一如往常坐在巴川最喜欢坐的位置的对面,因为这样方便和巴川抢面吃,虽然此刻巴川并没有下来。
小马还在愣神,老马揉了揉眼倒提着烟袋走到青鸦面前,结结巴巴的问:“你,你没事啦?”
青鸦一脸鄙夷的说道:“也不看看大爷我是谁,怎么会有事,哪来的事,什么事?你见鬼了吗?”
老马触了个霉头却反而有点高兴,拉着小马进了厨房。
巴川也缓缓走了下来,带着一丝疑惑看着眼前的青鸦,他实在有点不敢相信,青鸦就这么苏醒了,要知道他的方法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的狠路数,而且看青鸦的样子,不仅醒了过来,而且还跟平常完全一样,这让他觉得比青鸦昏迷时露出的笑容还要更加诡异。
“妈的,本大爷我脸上长花儿了吗?看什么看,还是你有毛病看上本大爷了?”青鸦看到巴川呆呆的盯着他的脸问道。
巴川干笑几声道:“那没有,看青鸦大爷你睡了几天,不仅神采飞扬,还比往日更加潇洒倜傥,风神俊俏,实在可喜可贺,不觉被青鸦大爷的倾世风华所折服,所以多瞧瞧。”
青鸦被这句话说的红光满面,露出一口黄牙咧着嘴道:“不错,才几天,你小子这巧嘴儿更甜了,本大爷我很满意,算你他妈的有眼光,小马,本大爷的面呢,怎么还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