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残血 二

  所有刚才还在这里的人,像是没来过一样,一个都不见了。
  而能看到的,只能来,永远都无法再离开。
  已经离开的人又怎能再离开一次呢。
  巴川一个人躺在满是血迹的地面,茫然的看着周围空洞的夜,任那种依然不散的酷刑般的疼痛如同一条河里的游鱼般在身体快速的游走,月光,依旧清明,但有些事情,却忽然好像不是那么清明了。
  他此刻有很多的事情在心头汹涌,有发生的,有推测的,有本来清楚的,有忽然间不明白的,就像是一堆散落的玉石,而自己找不到那一根串起来的线。
  还有,他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了钟离行歌,他现在在哪里呢?是不是已经回去了?还有那个为他所牵挂的女子,到底怎样了……
  在这个或是生死存亡,或者即将要改朝换代的时候,他竟然想起的是这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只不过,听到那暗蝰蛟王熟悉而又恐怖的叫声时,也许自己的心里面隐隐已经明白,乾清宫后,发生的是已经难以逆转的可怕事实,但他还是将钟断留下的小瓶子挣扎着拿起来,拔掉木塞倒出三颗晶莹剔透的白色药丸。
  这三颗药丸吃下之后,首先是一股清凉像是袅袅青烟般在自己的身体缓缓散开,所到之处,自己的疼痛竟然随即消失,而且这股清凉越来越浓,仿佛渗进了骨髓和血液之中,然后逐渐消散,像是喝下一口老酒,味道由浓转淡,然后余味渐渐消失,随之感觉自己的身体竟然可以动弹了,虽然仍觉得全身有些酥软。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丸,但不管是什么,能让自己在使出“奔狼暗袭”后这么短的时间便可以起身行走,已经算得上是神药了。
  他缓缓的走向乾清宫,隐约的凄厉声仍能听见,但他随即又有些不敢继续向前,他接下来要面对的,不管是什么,都需要足够的勇气,而这还不是他最担心的,他此刻更害怕的是,以现在的身体状态,对于眼前发生的异变自己没有阻止或者干涉的能力和身体,只能放任自流,这才是最无力也最可怕的,尤其这个将要发生的事情很有可能是自己并不愿意看到的。
  虽然如此,他还是一步步走了过去——有些事情,逃不开的。
  跨过乾清门后面是通往天子寝宫——乾清宫的一条长长的甬道,这一条甬道,在很多人看来,是御龙王道,是常人永远都无法踏上的一条尊贵之道,乾清门前是文武百官上朝时位列两旁分站左右的面圣之路,而这条路,巴川脚下的这条路,更是高官大吏得到天子召见才能走的路。
  然而,这个夜,仿佛是犯了天条被罚下凡间的神,归于平淡。
  甚至不止平淡,本是平民难以跨入的禁地,此刻成了任人踏碎的血道,就像是一名金枝玉叶被扔到了龌龊街头被众人所凌辱,而巴川一步步走在这条他从来没走过的皇道,赫然觉得讽刺和无奈。
  血迹随处溅落,并已经凝固,还有些已经僵硬的尸体逐渐清晰,汉白玉的雕栏玉砌一瞬间像是变成了地狱的处刑架。
  他不知道此刻他还能做什么,也许只是做个见证,可是人活着,不总是在面对无力改变的事情上做一个见证者的角色吗?只不过,很多人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走的不慢,但眼前的宫殿却像是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后退,这一条甬道像是永无尽头,又像是海市蜃楼,远远的声音像是某种幻听忽远忽近的在耳边回响,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影,一个魁梧的黑影,一个没有左臂的黑影,右臂拿着一把巨大的战刀,这个黑影正在走去,在恍然间,他好像回了头,看到了巴川,但却没有停留,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转身便走,走向乾清宫。
  巴川有些呆滞,然后他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用尽全身的力气走的快一些,更快一些,但这条路遥远的像是通往地狱,然而,他却一下子希望这条路真的不要有尽头,可是往往、在自己最希望这是一条无尽之路的时候,他走到了。
  他走到了李玄天的面前。
  或者说,走到了李玄天的尸体面前。
  他是六扇门的智囊,他数次设计追捕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在巴川还没有来到六扇门的时候,李玄天已经盛名在外,他不知道,李玄天如何找出了奸细,也不知道李玄天如何安排了宫廷内他们最后的防线,但他知道,沉默寡言的李玄天是怎样承受着接连不断手足兄弟惨死的悲伤,虽然他从来没有提过,可没有人会否认,在巴川为了破明珠一案只身去往鹰涧时,李玄天站在王修寒之后那一脸的担忧和无奈。
  巴川更记得,在李玄天在看到任清的尸体时,那一脸的阴沉和眼光中浓的几乎化不开的愤恨和悲伤,但他来不及去想,王大人死后,李玄天又是如何带着其他人继续与暗水拼死周旋。
  他也来不及,去想严云山被突如其来的一刀杀死的瞬间,李玄天是怎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好的兄弟死在了自己的面前而无力回天。
  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同意杜清和陈允返回赴死。
  巴川来不及想。
  唯独来得及想也来得及阻止的却是他完全无从选择的时刻——钟鸿的来到,以李玄天的头脑当然不可能看不出,钟鸿并不想杀巴川,他更不可能看不出,钟鸿给的生路,不过是条死路,是一条必须面对端木影的死路,但他那一个转身,那么果决,果决的仿佛多停留片刻都是一种折磨。
  然而,那确实是一种折磨,他懒得去考虑为什么钟鸿会放过巴川,但他感觉得到巴川不会被杀时,可能已经释然了,任清、王修寒、严云山、十堂堂主、六扇门……这些接连不断的面孔不断失去鲜活,他的内心是不是早已经难以扛过,然而,巴川还活着,即使端木影已经近在咫尺他始终不放过求生的欲望,他也许,并不是为了自己,也许在严云山死去的刹那,他便已经心如死灰,然而,在钟鸿出现的刹那,在他敏锐的直觉下,他便已经给自己选好了路。
  但他即使如此,也不给巴川一点告别的时间,既然如此,又何必告别,所以他走的那么果决。
  在李玄天离开的瞬间,巴川何尝不想挽留,但他又怎能挽留,这一份心意,他找不到理由去辜负,所以李玄天也不给他多想的时间。
  他听着李玄天离开的脚步声,让他内心黯然,在此刻看到李玄天的尸体时,他终于难以压抑自己胸腹间汹涌的悲伤和无奈,他像一头受伤的狼,在静寂的夜,独自悲号,泪如雨下。
  在这一刻,他甚至抛去了所有的纲常伦理,抛开了家国君臣,也抛去了生死,他太累,也太痛了。
  可是这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即使他预感到了什么,可真实发生在眼前,却是实实在在的冲击!
  哭嚎,然后陷入呜咽。
  “这,就是人生啊。”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巴川没有抬头,或者说像是没有听见,像是悲伤将他整个包裹了起来,像是一个蚕蛹,他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或者说,他不想看见,也不愿听见。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总该做点什么。”这个声音再次缓缓响起,虽然巴川仍然丝毫不为所动,但他知道,巴川听到了。
  所以他走向前方,背向巴川。
  即使是狼,也需要给它舔舐伤口的时间。
  他默默的数着自己的步数,在自己走出三十二步时,背后的呜咽声,消失了。
  然后他停了下来,蹒跚的脚步,重浊的呼吸,慢慢靠近。
  有些人就是这样,你可以不断的摧毁他,可无论他在被摧毁时有多么不堪和狼狈,他一定会重新站起来,无伦怎样,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