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月落乌啼

  常言道大隐隐于市,此话确实不假。愁情这个大衍供奉的老祖宗带着披着一件雪白狐裘,又在内里罩了一件薄衫的诸葛尘于京城巷子里兜兜转转,总算来到了一家酒馆门前。
  酒馆店面极小,比起醉仙居,只能当得起可怜二字。但愁情轻车熟路的坐在一把椅子上,叫了两壶名为浊酒的酒,便开始自顾自的痛饮起来。
  诸葛尘有些不知所措,按理来说能与前辈喝酒,怎么说也应该是诸葛尘来花钱,毕竟这是礼数,不可不做。
  愁情看着诸葛尘,突然一笑,随后说道:“老夫请你喝酒,你总该还请一顿下酒菜吧?”
  “本应如此。”诸葛尘当即招手,叫来店小二,准备将店里本就不多的菜品全部叫上来。
  谁知道愁情却拦下了他:“你这小娃子什么都好,就是忒不上道。明明能够白吃白喝,偏得自己出钱,这不是吃亏?再者说了,咱们就两个人,一个病号一个糟老头子,总共能吃多少?都叫上来,管是浪费掉的也不止一半。”
  认识愁情的人都知道他得出身有多么不堪,从小就被过继给了在大衍皇宫当中做太监的叔叔,若不是年龄尚小的时候便偷偷跑入了江湖当中。想必他也难以逃过净身入宫的下场,至于跻身臻道后所得的那些美言,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没谁愿意与太监为伍,那是阉人,非男非女。
  就算是在江湖中小有名气之后,愁情依旧不肯舍弃自己的出身。喝酒之时,绝不会为了展现所谓的豪迈阔气,就将兜里的钱财花光。所以他的人缘一直不好,但能够在喝醉之后仍旧称兄道弟的,就是真兄弟了。
  酒馆里的店小二去而复返,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他在这里干了很久,历来前来这里喝酒的,除了那些落魄书生之外,就是些在官场上不得意的文人墨客。而在店小二的眼中,他们也没什么不同。归根结底,都没几个钱。能不赊账买酒,就已经是酒馆烧高香了。
  往来人群当中,少有那江湖中人。就算来了,起初也会豪言状语,像是这座京城中哪位贵人一般。但等问清了价钱,都会悻悻然的将手指点在那盘花生米上,因为便宜。
  对于这样的人,店小二心中十分厌恶。
  好在今日来喝酒的一老一少虽然改口,但仍旧点了不少,店小二那坏脾气才没有发作。
  等菜被店小二端上来放在了桌子上,愁情夹了一片酱牛肉放在嘴中嚼了嚼。没想到纵然过去了这么多年,味道还是如之前那般,让他难以忘怀。吞肉入腹中,他好像回到了自己尚还年轻的日子里。虽然远远算不上鲜衣怒马,但那份出自江湖的侠气,还是颇有值得称道的地方的。
  纵然已经踏入了臻道境界,是一位真正在登
  堂入室之后越走越高的修行人。但他仍旧不觉得自己是那仙气盎然的修行人,反倒是能够在久居皇宫后去往京城当中,见到那些江湖人的侠肝义胆,才更让他打心底里开心。
  不然怎么会有江湖游侠这样的说法?
  单单是那个侠字,都不是谁都配拥有的。更何况最关键的字眼,全在游字之上。如今的江湖人,大多只知道打打杀杀,对于意气之举不仅瞧不上眼,而且极为鄙夷。好似自己舍身而出,会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
  这也就很少解释愁情为什么会对诸葛尘青眼有加了,都是一路人,想不看上眼都难!
  虽说臻道老矣,尚能饭否。可比起年轻时候的杯酒入喉不见嘴,终究是差上太多。更何况愁情也没想要运转自己的气机,看来是想贪图一个大醉而归。
  诸葛尘虽然在一旁轻言慢语的劝着,可前辈非去贪杯,他也没有一点办法。到最后也只能陪着喝上一杯又一杯,反正他年少力壮,喝不醉愁情,他也不必总是吹嘘自己的千杯不倒了。
  “小娃子啊,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你来到这间酒馆吗?”酒量下滑,而酒品从没好过的愁情开口说道。
  诸葛尘哪里知道,只能摇了摇头。
  “且听我与你慢慢道来。”愁情打了一个酒嗝,继续说道:“其实几十年前,约莫着,差不多也有一百年的光景了,这间酒楼就已经在这里开张了。掌柜的是一位从江湖中金盆洗手的修行人,因为人脉很广,再加上酒楼里的酒水不仅好喝而且便宜,自然吸引了这座京城当中的许多人。当时的人满为患,只会更胜如今的醉仙居。”
  诸葛尘虽然没有太过急切想要听下去的念头,但也不好扰了愁情难得吐露心声的雅兴。索性思绪万千放在两根筷子之间,夹菜吃肉。
  “我与你小娃子不同,你是年少有为。惊才绝艳到才初登上天下这方大舞台,便让众人的视线汇集在你的身上,未来的成就也会去往让人瞠目结舌的高度。而我不同,大器晚成,等终于坐稳了能够压制这座天下大多数修行人的境界,已经到了世间千万事,也提不起兴致的年纪了。”愁情再饮一杯,双目浑浊,看样子是真的醉了:“徒有境界罢了,屁的意思都没有。在那个时候,我来到这间酒楼里喝酒。当时这里很大,单单是这第一层,都有一条街那么长。酒馆里算不上太过的鱼龙混杂,但却很是吵嚷。我坐在现如今坐的位置上,喝起了酒。周围人讨论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尽入我耳,但就算是太子被废这件事,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就算一方想要干涉另一方,也不过是想想罢了。真敢付出行动,无异于螳臂当车,可笑至极。”
  诸葛尘笑着
  问道:“前辈既然偏偏选在这里喝酒,想必心思也不会真想您说的那样简单吧?”
  愁情笑骂一句:“你娃子倒是鬼精的很,放心吧,老夫既然牵出来头便不会刻意隐瞒吊胃口。”
  诸葛尘不免溜须拍马:“前辈果然高风亮节。”
  不知为何,愁情冷哼一声骂道:“狗屁!”
  诸葛尘噤声,静待下文。
  酒馆之外骤然起风,在这冬去春来时节,这实乃正常。可今日风却极大,诸葛尘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行人。他们后退着步步向前,似乎是害怕风沙扑打在他们的脸上。
  往常的诸葛尘心里面的奇思妙想很多,例如喜欢在这样的大风天御剑而起,然后将一只手挂在剑柄上,散去一身气机。让自己如同树梢枯叶一般摇摇欲坠,等到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也不会难为自己,松开那只手,在下落之中重新运转自身的境界,安然无恙的落在地上。
  要么就是以剑向天,想要独自挡下那阵阵狂风。不过以他当时的境界,自然是痴心妄想。不仅挡不住狂风,每一次重回地面的时候,那一身本来极为惹眼的白衣,也会脏的不行。不仅没有神王脱俗的气度,就算是比起那些江湖游侠,也是远远不如。
  诸葛世家的众人每每望见白衣向天时,都会发自肺腑的说上一句少主又疯了。
  他想到此处,突然笑了笑。愁情微微皱起眉头,开口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诸葛尘摆了摆手道:“没什么,只是偶然间想起了开心的事,前辈不必管我,继续说好了。”
  愁情果然继续说道:“之所以来这里喝酒,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酒水便宜。对于一位当时已经跻身天命巅峰的修行人来说,再贵的酒都是喝得起的。更何况情况之下,也不拿钱当钱,虽然我自认俭朴,但花钱仍旧如流水。当时这间酒馆的掌柜是一个女子,我对她一见钟情。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位江湖游侠,自认配不上她。但等我境界水涨船高归来之后,她已经嫁为人妇。”
  诸葛尘笑着说道:“万没想到,前辈竟然也会是这般多愁善感之人。”
  “我气不过,所以特意去找她。”愁情没管诸葛尘的贫嘴,继续说下去。此时的他已经彻底大醉,恐怕连神志也算不上清醒。不然像这样应该压在心里的事,怎会与诸葛尘说道?
  “但她却没有来见我,只有那道熟悉不过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我不认识你啊。”愁情轻声说道:“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从那之后,我就醉心修行当中,跻身臻道,却因为此事而固步自封。不然那虚无缥缈的大臻道境界,未必终生求不得。”
  诸葛尘幽幽说道:“前辈何苦被当初一念纠缠至今,实不相
  瞒,早在几年之前晚辈还高高在上,是头顶那座天下最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踏入圣人之前无门槛,而甲子之内,便可与那人仙较量。忘了说了,我还是一方大世家的下一任的家主。未来是要站在天上天最前列的引领大势的,可如今我落到了这片田地。几年之前,因为我自己的自傲,不仅丢了境界,更是自斩了修行路。这样的苦楚,我与谁说?就只能在心里埋着。你们今日看到的我,不及昔日半分。顺运巅峰杀那犹有妙术傍身的竹篮打水很难吗?我在天命巅峰之时,捉对厮杀,可以轻而易举的斩杀臻道。”
  愁情有些惊异,但一来想到了眼前少年是诸葛尘,身怀无限可能。二来他也确实醉了,想不到太多。
  “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前辈一件事。从前只是从前,曾经更为曾经,一味的沉浸在过去当中,最看不起你的不是别人,只会是曾经那个一心向更高处的自己啊!”诸葛尘也喝了不少酒,但眼神却出人意料的清明。他说了这么多,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那些积蓄在心中的千言万语吐露不出,终究会化作个个心魔,趁他入了竹篮打水正值空虚之时,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当中。
  愁情点了点头,也不知他做何感想。等他伏在桌子上,便沉沉睡去。但那句从前与曾经之言,他记在了心中。
  到头来酒菜钱还是诸葛尘付的,他背起愁情这位臻道,蹒跚着向外走去。清风吹面,本就有病在身的诸葛尘头昏脑胀。脚下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
  好在有一股气机将他托起,等诸葛尘站定,他才发现一直被他背在身后的愁情已经醒了过来。而且就站在他的身后,对着他鞠了一躬。
  诸葛尘坦然受之,轻轻一笑。
  “王家家主曾与老夫说,我这情伤,唯有以毒攻毒,倾听快意之人的肺腑之言才有痊愈的可能。毕竟当局者迷,旁人无论如何也难以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愁情开口说道:“其实王家家主早就已经隐晦的指出,你就是那位快意之人。只不过当时的老夫不太看得起你一个小辈,所以也没了下文。那日在宫中见面,心有所感,才在今日前往王府别院。本想着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回头看去,竟是福至心灵的举动。今日过后,解了心结,想来我久不前进的境界,也能够增长一番。诸葛公子,多谢了。”
  对于这一声公子称谓,诸葛尘表现的极为自然。怎么说他也无意间做了一次臻道的先生,摆谱在所难免。更何况以他的骄傲,也不认为自己没资格做那更高境界修行人的先生。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古人诚不欺我。”愁情吐出一口浊气,在这一瞬间醒了酒。
  诸葛尘开口说道:“在这之后
  ,前辈能否一举他入大臻道境界?”
  愁情摇了摇头说道:“难!若是没有百年的画地为牢,心中死结能够更早些消散的话,倒是可以去争一争。不过现在看来,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不过臻道境界上,一步踏出,就算距离极近,对于杀力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不过小娃子你真的做出过天命巅峰斩杀臻道的不可能之事?”两人间又回到了最初的称谓。
  诸葛尘点头说道:“原来前辈都听进去了。”
  “放心好了,老夫不仅不会说,还会记下这次欠你的人情。”愁情缓缓说道:“哪怕有一日你背叛了整个大衍,老夫也会护着你走出这座京城。不过我自然希望,这样的事情永远不要发生。”
  诸葛尘眯起眼睛,以双手遮面,挡下漫天风沙,朗声说道:“理应如此。”
  两人互相都不再言语,对视一眼,消失在漫天风沙当中。
  等诸葛尘回了王府别院,便见到了守在门口脸色阴沉的王家家主。诸葛尘本想直接走进去,却不想被王家家主给拦了下来。
  王家家主闻了闻诸葛尘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皱起眉头沉声说道:“诸葛尘啊,你是不想活了吧?大病一场还非要出去喝酒逍遥,你怎么不直接喝死在外面。这样咱俩都省心不说,你还不必在这尔虞我诈的京城继续待下去了。”
  诸葛尘清楚王家家主是在说自己答应下来了太子的邀请,对方包藏的祸心路人皆知,他这么做毫无疑问是在以身犯险。
  诸葛尘开口说道:“家主喜怒,我也不想去喝酒。可宫中那位影子前辈亲自来找了我,于情于理,这顿酒我也得陪着去吧?再者说了,我与太子说的是等我这场大病好了再行商量。没准儿彼时我的境界已经恢复,他想杀我,当真不简单。”
  听了诸葛尘的一番话,王家家主的怒气也消了差不多。但他还是嘱咐道:“就算是这样,也得小心些。快去屋里躺着吧,晚上吃剩下的饭菜我让管家给你热热再送去。”
  诸葛尘心头一暖,开口说道:“家主与大雪今日的城外踏青之旅可还行?”
  王家家主点着头说道:“还不错,本想着在那边的客栈当中住上一夜的,可兵部那帮混账快马加鞭派人请求我回到京城当中。我也推脱不掉,便只好回来了,至于大雪,他还留在那边。对了,影子前辈与你说了什么?”他试探性的问道。
  诸葛尘如实说道:“帮着前辈解开了一个心结,让他欠下我一个人情。总的来说,一切都是好的,家主不必担心就是了。”
  说完这句话,诸葛尘便走回屋中,将自己整个人甩在床上。一直等到管家送来饭菜,他才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在酒馆之中光顾着喝酒,此
  时的他确实饿的不行。三口两口解决后,饮下一整杯清茶,用来解酒。
  窗外,月落乌啼,他猛然间想起第一次来到大衍京城,就是这个光景。他披着衣服,走出了屋子,没想到庭院当中,王家家主正在月下独酌。
  诸葛尘走上前去,轻声问道:“家主可是有烦心事?”
  王家家主听见声音,抬起头来说道:“确实有啊,只不过与你说了也无用。”
  诸葛尘不依不饶的说道:“说说,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王家家主仍来一个酒壶,诸葛尘拔出塞子,将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结果竟然是茶水。
  王家家主哈哈大笑道:“你可不能再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