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韩瑄篇
才跑了不一会儿,就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哎呦。”
“姑娘没事吧。”清朗的声音传来。她便看见一袭青袍,虽说青色衣衫常见,但此人所穿之衣用料上佳,可能是用绸缎所造。
她稍一抬头,便看见一只手伸过来,月池把这手站起来,作揖道:“多谢。”
起身一眼便见那人额上青底抹额,正中嵌着一颗通透的绿玉,那玉一看便是稀罕物件,想必他也是世家王孙之辈。
雨落在头上,月池才想起刚刚跌跟头伞落到地上,正想去捡伞,谁料他把伞一推给了月池,自己倒捡起她的伞来撑着。
他笑着说:“前面不远处有座庙,到那儿避雨吧。”他又发牢骚道:“唉,才走了不到半里路就被大雨浇得要赶回去拜佛。”月池被他逗笑了,“看不出你这个人竟也是这般没正经。”
那人冷笑道:“呵,也没见到那些凡夫俗子们有什么正经的举动,还不是一并把庄正充作门面。赶明儿我也装作那稳重的样子,没准儿遇上个和我一样的人,说不定还能称兄道弟一起共谋大事,保不齐某年某月某日我们还会如刘蜀一般建王朝创大业。”
月池忍不住说:“你这人真是尖锐,给你点缝隙,就恨不得变成针扎进去,好让人知道你有多牙尖嘴利。”
“哎呀,我半路居然扶起了个更厉害的姑娘,敢问姑娘芳名?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一路上可安好?”他人爽快又精明的很,让人又爱又恨。
“我并不是你口中什么的厉害姑娘。我本无姓,从小寄人篱下且居无定所,名字吗?养我的人随口诌了一个名‘月池’罢了,后怕我一文不名坏了他家名号,死活不让我入他家的谱,全当烧水煮饭的丫鬟养。后来又被卖到扬州坊间师从善才学艺,好做个琵琶姬讨人开心。弹琵琶的功夫是会了,可那陪人玩笑的功夫却一点也没长进。这不,没几个月就被骂作呆子把我赶了出来。一向疼我的姨娘也只好由着他们来,眼睁睁看着我流落民间。”
雨哗哗下着,不见势头减小,但见暴雨如注,好像要让雨水汇成洪流刷净大地。
月池哽咽半分,接着说:“再往后,我就到董老家,也就是现今正得宠的董婕妤的老子,在那里打个下手,挣点散碎的月钱活。可那老东西空有往上爬的心,却没有与之相称的才能,借着女儿的名头竟敢在边远的县里自称‘董国老’,还在县里横着走,以为自己是说一不二的圣人。我待了数月就受不了他那龌龊行径,结了例钱就以家人有病为由早早离开。”
他忍不住插话,“你这故事竟如同古人早年不得志的凄苦境地似的,不像是姑娘家该经历的,而像是个该流传的典故。”
月池以为他又在讥讽她,气着说:“谁有心思跟你在这胡诌典故,世上典故多了去了,你怎么偏偏盯着跟我经历相仿的典故。别人见了还以为你这人只晓得有那些落魄书生,不知有世间百态。这样少不了又添个人间故事,说你是个痴子傻子。”
她以为他会因此而恼,因此而怒,没成想那个不知名的男子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她说的话毫无嘲讽的意思,反而如同玩笑间的妙语一样惹人开心。“我在长安、洛阳可没见到有你这样伶俐的丫头,哪怕是我妹妹也不敢对我这般冷嘲热讽,跟我论起是非分辨来。”
“切,你这酸刻没胸襟的,还是个大男人,跟个丫鬟也要争。”月池嘟着嘴骂。
“贫家女子也知道该做个持躬淑慎的闺秀。你呢,却反其道而行,偏要做个女将军,想四处为人打抱不平,这有什么好的?失了分寸会像个泼妇一样被人嫌弃。”
月池红了脸,她平生第一次刚遇见个人就被数落的想钻进地底下。“你骂我?你这黑心肝的。真该撕了你的嘴。”
他正色道:“再说一句酸话我就夺走你的伞,丢下你不管了,我自己到庙里歇着。”
“谁要你这臭男人的东西。”她把伞丢到他怀里,“快还我的伞。”
“哈哈,你这臭丫头,快接着小心淋雨。”
月池撑着伞,瞪了他一眼。“哼”一声转过头去。
“我就是不给你伞要你一个劲往前跑去也没什么了,被雨浇也不会染了风寒。”
她一听这话更是气愤了,“你不是黑了心肝肺的,你是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东西。”
“你往前径直走个几百步,再骂我不迟。”
月池一瞅,真有座庙可以遮风避雨,“你居然敢绕着圈玩我。”
他忙笑着解释道:“我也不知这一路怎么到的,刚看到就告知你了。”
她哂笑道:“好吧,人人都拐着弯笑我,就是遇见个蓬头鬼,也未免来几句令我心里堵得慌。”
“你偏要说见,那我偏要说不见了。是该道一句君不见。”
月池继而冷笑,“我要看看你这君不见有何出类拔萃的地方。”
“君不见夜雨寒更冷难行,独往青灯自寥落。”他道了一句便不说了,
月池嘴里念叨着,“怎么不说了?我还等着下句呢。”
他说:“下句自是不见青灯冷,唯见美人跌倒在雨中。”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就只管取笑我吧。不怕舌头上长个烂疮就好。”
“臭丫头,你若不是美人,说不定我就不会扶你起来,甚至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月池说到这,竟想不出其他的能骂的话。
他直截了当地说:“再有几步就到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到庙里随你骂。”
寺庙虽不大,但修葺的整整齐齐。那人敲了三声,就有僧人来开门,“贫僧已等候多时了,二位施主请。”说罢,僧人为他们引路。
他还礼道:“多谢大师收留。”
“二位就到厢房歇息吧,贫僧要去佛前看灯。”僧人边走边说。
“到佛前拜上一拜吧。”他说。僧人稍驻足,“请随我来。”
月池尾随他们进殿。外面黑云暴雨,里面却灯火通明。她这时才看清僧人的脸,年纪不大,身量瘦弱,穿一身宽大的袈裟,颇为虔诚。
青年和尚剪起灯花,“弘明法师离寺云游不久,这里就起了场大火,有几个人趁机离开了,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后来这里就只剩我一人看护寺院。”他的声音里没有伤痛,只是略有起伏。
他依次剪完香烛,在佛前添上香油,默默走了。
“他叫慧秀,现在是文清寺的住持。慧秀的师父弘明与先考是挚友。”他淡淡地说。
月池听他这么一说,便来了兴趣,又想起她还不知他的名。便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呢?”
他却话锋一转,“名我肯定会说,但要先听我讲个故事。”
比起故事,月池更想知道他的名。“故事可以放一放,先告诉我你的名吧。”
不加争辩,先来一句:“傅梁兴平之年,颍川之地俊杰辈出。”
“这故事听起来不怎么样。”月池一听开头便觉得没什么意思,等着他早早了事。况且,兴平之年也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左不过更了个朝代罢了。
“你别急啊,我讲的虽然不怎么样,可里面却很有意思。”
她更觉无趣,“不会讲故事的和你说的是同一句话。”
那人皱眉,道:“哼,别人有雅兴听,我可没有雅致去讲。”
月池在殿里坐了一会儿,真是自找没趣。那人跪在佛前敬拜,口中念起经文。
念完佛,那人知道她闲极无聊,便试探地问:“看你这样,还不如先把衣服烤干了。”
“只有外披湿了,刚才拿去烤火了。”月池轻描淡写地说。
“那我继续讲了,不愿听的话,就当是睡前哼的歌。”
月池脸上挂不住,点点头应着。
那人故意清了清嗓子,弄得她望眼欲穿。“快些说吧。”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又故弄玄虚地说:“这故事有点闷长,可又不乏味不堪。”
“颍川韩氏凭连的几桩姻亲,一跃成为闻名天下的世家大族。其中有个叫韩伋的后辈,在平乱中立下汗马功劳,深得皇帝赏识。当时的权臣刘齐,啊,他是梁明帝的亲舅舅,当时正任大将军,看他有才行趁机拉拢他。皇帝和权臣皆想拉拢他,实则是拉拢他背后的整个颍川士族。当然,只能二者取其一。于是……”
月池打断他,“为何只能选择其一,他们不是亲舅甥吗?”
前曲
他耐心解释道:“皇帝年幼即位,无父无母,只能借助舅舅刘齐之力坐稳皇位。可是,刘齐掌政后却不曾要还政于皇帝。随着年岁日益增长,皇帝心中愈发不快,时不时越过刘齐任用忠于自己的臣子。当时韩伋郁结难舒,因为以皇帝一人之力实在无法对抗重兵在握的刘齐。可依两人的名号势力,是不能轻易搪塞过去。”
“那他是怎么糊弄过去的?”月池问。
那人道:“怎么能叫糊弄呢,哪怕是再不济的天子,到他面前也得给几分面子吧。”他掏出水壶,慢慢喝了几口。“当时啊,”他故意拉着长音,又瞧着她的神色。“当时有个人对韩伋说:‘将军既然不愿掺和到里面去,又不想得罪于人,要想两全其美,不如在京里散布羌人叛乱的谣言,再请求平反以自保。’”
“那他真那么做了?”
他缓缓地说:“风言风语的确在长安城传开了,可他却没去凉州,而是留在京里。”
“啊?都那样了,他居然还有闲心继续待在京里。”月池大为惊讶。
“那才不是什么闲心,正是有心,才会这番用心。”他注视着佛前烛光,夜深了,反衬着灯烛愈发明亮。月池总算得空儿盯着他的脸,俊眉修容,气度非凡,的确像是出身士族的贵子。
“韩伋让幕僚举荐了刘齐的弟弟刘斐驻守凉州,他自己趁机夺了刘斐的位子。”
“那个刘斐是什么官?让他要用手段占位子。”
“刘斐靠刘齐得了车骑将军的职位,又不怎么管事,一味让手底下人去做事。”
“那这样刘斐岂不是降职了?”
有盏灯暗了,他拿剪刀认真剪起红烛来了。突然说:“我出个谜语,你来猜猜看?”他只是背对她,不曾回头。
“哎,怎么说起了这个,反而不去说故事了。”
“一时兴起想出来的,只有‘飞云易散’四个字眼儿。”他盯着灯火。
“啊,我最不擅长这些东西了。”她灵机一动,“我想是烟火。”
他手一用力,竟把这火剪灭了。长叹一声,“人能有几回共聚天伦之乐,都宛如烟火,聚散无定。”
“你也会感慨啊。”月池笑道。
“是啊,年岁越长,感慨就越多,尤其是离散之事,更为唏嘘。”他重新把灯点亮了,重新坐下,“我接着讲了。后来啊,车骑将军韩伋收买了刘齐的手下,不过一年吧,刘齐就逐渐被架空了。”
“那这么说,扳倒刘齐全是靠韩伋的能耐。”
“哈,丫头,这背后的学问怎么能一句两句的说通了。我说啊,是那个皇帝在背后支的招。而且有些还是皇帝有意无意授权的。”
月池辩道:“前面你不是说是韩伋哪一个也没跟吗?”
“试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明帝人微力薄,却仍能号令天下。韩伋就是天大的臣子也终究要遵从圣旨。”
“那这么说韩伋的故事还有?”
“你想听香艳情史?还是权谋之争?”
“当然是香艳情史了,你刚才讲的真无趣,我又听不懂,白白做个听人说话的呆子。”月池嘴里嘟囔着。
那人立刻在她额上敲了一记,“死丫头想什么呢?”
月池抱怨道:“你说说你,讲故事不行,只喜欢吊人胃口,等吊足了胃口,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人啊?”
“唉,他娶了十来个姬妾吧,可惜却没有一个合他心意。”
月池大吃一惊,“这男的真是绝顶的喜新厌旧的好色之徒。”
那人笑了几声,“那又如何?还不是一生烦恼。”
“莫非他已经心有所属了?”
他犹疑好久,才说:“宅门里私底下都流传着他向来爱慕其从兄之妻的流言,可说什么都是捕风捉影,也无能佐证的东西。”
月池还以为能听到什么新奇的东西,有些失落。“竟是这样,那恐怕不是真的了。”
“啊,后来啊,他在明帝的支持下成了大将军。就在同时,他的从兄韩昱死了,留下的孩子没人养,就把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接来自己养了。也许是报应吧,韩伋有六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后来把韩昱的二儿子也就是嫡长子韩霈当成自己的亲儿子来养,后来还把冀州给了他。”
那人不讲了,又喝了几口水。
“这就没了?”
“不,这只是个开头,后面还有很长的部分,要听吗?”
“闲着也是闲着,快说吧。”
他过去推开门,外面的雨转小了,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滴。“后来啊,就是韩霈的故事了。”
“等等,你说这些,不会是你家的事吧?”月池恍然大悟。
“总算聪明点了,这的确是我家的事。”他在风口吹吹风,赏赏雨。
“啊,你是他们什么人?孙辈?平常家里的故事貌似也没什么好讲的。”
他“嘘”了一声,“问东问西可不是听故事的态度。”
“你老是不说正文,哪来的故事?”月池怨道。
“韩霈的身上没什么可讲的,主要是些官宦间的明争暗斗,全是肮脏不堪,龌龊可耻的东西。什么借刀杀人、调虎离山、暗度陈仓……这些微末伎俩都是用惯了的。”那人打了个哈欠,懒散地说了一句:“太困了。”
“那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连打发时间的空话都算不上?”
月池怒火中烧,还不如刚刚睡一觉呢。“你!”
那人又打了个哈欠,“哎呀,哎呀,你不是想听情史吗?我这就讲,这就讲。”
“你别又讲那些无聊的故事!”月池大声警告他。
他望着佛像片刻,之后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淡然的、恬静的微笑。“雨停了,出去说吧。”
雨初停,大片黑云散去了,皎月散出浅浅的光晕,静谧怡人。寺院外几阵野鸟的低鸣声,更衬这里的幽静。
“我的母亲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里故去,已经十多年了,但那晚的月色我却铭记在心。”他仰望夜空,陶醉在骤雨初歇的月景中。“不过那不是像这样的仲夏,而是莫春,对,莫春。”他顿了下,哽咽地道:“她操心了大半辈子,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即使我不是她亲生的儿子……说到底,现在都只是空牵念了。”
月池识趣地止住了疑问,默默闭上嘴,竖起耳朵,认真听他说。
“她被唤作媛姬,但直到她溘然长逝,我都不知道她的本名,仅知道这名字是我爹韩霈不知因何缘故取的。连她的姓氏,还是因她的亲戚才知道。她的一切好像都归父亲所有。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一例外。”他连声叹息,“我是她的陪嫁所生,但我从小是母亲带大的,胜似亲生母子。”
月池听了他说那么多话,却没懂他到底要讲什么,却是晓得了他离不开那睹物思人的道理。
“年少时我总是不理解为什么人要去争,要去抢,非得踩着别人挣个人上人。难道做个平平常常,欣赏春光秋月的人不好吗?为什么总要去经受一番风雨,走个千里来路?为什么非有个离合?”这股气他定是压抑许久了,才这番激烈。“后来,到兖州避难,我才知道,人世终有二字不得不为此折腰,就是‘无奈’啊。”
“年少时总为聚少离多而怨,年长时又为聚散终有定而痛。天要弄人,我来这也是出于无奈吧。”
月池说:“这么说,你是晋国公子?”
他又恢复微笑:“我乃博陵县公韩瑄,表字季瑛。不过现在便衣出行,就称我为季瑛吧。”
月池怔怔然,半路竟遇上个公侯贵戚。不过对布衣出身的她来讲,就是遇上皇帝还不都是一样。“你这故事还不如街边的老婆婆讲的。”
“家父过去在这住过一段时间,啊,是他人生的最后几年,他常常在这静修,或是到山里逛逛,或是弹琴煮茶,总之,这要比京城那样的是非之地安静许多。我还记得,那年梅花红萼含雪,弘明师父约他到山外赏梅,患病已久的他一时间也来了精神,竟然走遍了整片梅林。可是次年初春,他就过世了。”季瑛哀婉地道。“这是他生前常来的地方。”
“这么说,你是因为思念故人才来这的吧。”
“不全是。”他故作神秘地说。
“那你是为了什么?”月池忍不住惊讶地问。
他“嘘”了一声,“你的疑问太多了,倘若进了大户人家,还不得被人啐死。”
“故弄玄虚的家伙。”月池轻轻啐了他一口,她正瞧不起装腔作势的他。
季瑛冷笑道:“你这副下里巴人的模样,哪有一分琵琶女的风姿?”见惯了洛阳里的端雅仕女,自然看不惯乡野土气的举止。
“你敢说我是下里巴人,我非要让你见识、见识阳春白雪,让你开开眼界。”说罢,把行囊打开,摸出一把玉檀琵琶,就要作状弹起来。季瑛把琵琶拿过来,考量了一番,看这玉骨及紫檀,不禁啧啧称叹:“这琵琶恐怕连宫里的皇妃都拿不到,天下应只此一把,姑娘,你是从哪得来的?”
“开蒙的善才给的,可惜他没教我几年就回老家养病去了。”月池道。
季瑛若有所思道:“要是有空,我定要去拜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