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不必了

  百年老店,早已是水泄不通,宾客散尽。
  没有人再敢在客栈内停留或是围观,因为那个把砖头塞进男子嘴里的少年,真的是闯下大祸了。
  别看少年现在用剑指着小将军的眉心,瞧上去风光无比,可是说到底不也是被层层军士包围住了?
  从客栈走出去的众人都知道,要是小将军一旦有个什么闪失,到时候少年这伙人,别说是安然无恙离开障林国,就连能否走出客栈,都是两说。
  因为作为祝家的独苗,祝之绪,就是祝家的逆鳞!
  果不其然,就在客栈里董难言一剑抵在男子眉心上,情势超出控制时,外面早就有军士立刻快马加鞭前去祝家求救。
  府邸小院内,一张石桌前,除了三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石墩上外,还有气质大相径庭的两人侍立在三人身后,显得文弱的而立男子脸上仿佛自带笑容,温文儒雅。另一个双鬓微白的男人站姿挺拔,虽然只穿着便装,但是也遮掩不住身上那种杀伐气息。
  障林国丞相之子,翰林院侍讲学士黄琦,障林国大将军,祝家家主祝山。
  石墩上的三位老者,正是丞相黄峰,太师周予,太傅邵焕。
  被请来丞相府议事的太师周予道:“两位,陛下深居宫中,想必是被那女人用什么手段迷了心窍,我障林国的天下岂能毁在那妖女手里,我等当立即进宫面谏陛下。”
  已经商讨了一上午,有些口干舌燥的黄峰润润嗓子,摇头道:“不可过于莽撞,陛下已经数月没有上朝,可见迷恋之深,若是我等贸然进宫死谏,只怕比不上那女子吹的枕边风,反而陷于被动。”
  “这可如何是好!”
  知道黄峰说的有道理,周予又气又怒中一拍大腿,“不争气的东西!”
  老者的这句话,要是放在别人的嘴里说出来,那就是杀头的大罪,但是在老者嘴里,那就是天经地义。
  师如父。
  太师周予,乃是障林国先帝和陶毅的授业老师。
  “太师息怒,我有一计。”
  黄峰将昨晚想了一夜的计划全盘托出,“两位,明日我府邸传出消息,就说我已经归西,想必陛下念在我服侍陶氏三代的情分上,会来我府上吊唁,到时候趁着女子不在,我等再出言相谏。”
  “妙啊。”
  周予笑后又叹息道:“只是委屈丞相了。”
  黄峰摇头道:“已经是一只脚迈进棺材里的老骨头了,别说是假死,要是我的死能换来陛下回心转意,就算是死,又有何妨。”
  举起桌上酒杯,周予沉声道:“敬丞相一杯。”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黄峰见身边一言不发,面带威严的老者正在大笑,问道:“邵兄,笑什么,难道老夫的计划有什么纰漏不妥吗?”
  邵焕笑声更大,最后一拍桌子,喝道:“我笑你黄峰,周予皆是书呆子,只要那女子一日不除,陛下心思就一日别想收回来。”
  指着穿便衣的男子,老者喝道:“祝山,去点上兵马,随我进宫!”
  执掌一国兵权的祝山对于老者尊敬的很,低头抱拳道:“遵恩师之命。”
  急忙站起身,拦在正欲出门的邵焕和祝山身前,黄峰大喝道:“带兵进宫,那是死罪,邵焕,你找死不成?”
  “太傅,从长计议啊。”
  老者一把拉开黄峰,指着他笑道:“你这老东西都不怕死,我会怕死?”
  接过得意弟子递过的金甲,老者披甲后冷声道:“黄峰,周予,你们两个老不死的听着,老夫这趟进宫,不论生死,都会将那女子除去,至于我冒犯陛下的大罪,老夫自会认罪。”
  知道老者抱着必死之心进宫,黄峰急忙喝道:“武彪,拦住太傅!”
  一直在小园门口侍立的丞相府马夫汉子一步拦在老者身前,“邵大人,得罪了。”
  老者嗤笑一声,身边便装男人上前一步,刹那间,两道人影尽皆后退一步。
  身上金甲铿锵,老者回头欠身一拜,“我死之后,障林国就交给你们二位了。”
  大步走出丞相府,邵焕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二十多岁。
  意气风发。
  随着祝山一起来到祝府,等着男子取兵符清点兵马进宫的老者独自斟满一杯酒,自问自答道:“邵焕,想不到,你还能有这么风采的一天?”
  已经脱去这身随他征战沙场的盔甲多年的老者轻抚着这副还是先帝父亲赏赐下的金甲,轻声道:“穿不够啊。”
  大步走进殿里,已经换上了一身银甲的男人看上去杀伐果断,不怒自威,抱拳道:“恩师,兵马已经点齐,两座兵营,共计三千人,随时可以进宫。”
  邵焕点点头,“祝山,这趟我自己去,你不必跟随。”
  男人摇摇头,“弟子恕难从命。”
  知道男子为人的邵焕对这个得意门生叹道:“祝山,若是没有你那个该死的儿子,你倒算是忠义双全了。”
  男人也不反驳,“之绪虽然是该死,但毕竟是我唯一的骨血了。”
  知道这个男人这么些年一直帮儿子擦屁股,邵焕摇摇头,祝山这样的人,怎么就能教育出祝之绪这样的儿子呢?
  老者叹息一声,就像当今陛下陶毅,怎么就跟一母同胞的先帝差别这么大?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邵焕正和祝山披挂上马,突然有人急急忙忙闯进,对着祝府管家低语一番,然后管家连忙小跑到祝山身边,轻声低语。
  见到男子面色变化,邵焕道:“怎么了?”
  脸色变化极大,祝山皱眉道:“我那孽子又惹出事了!”
  下马跪在地上,男子对着老者抱拳道:“恩师,弟子只有这点骨血,如今性命危在旦夕,肯请恩师给弟子一点时间,弟子处理完立即就来,随恩师一同进宫!”
  “起来吧。”
  知道男子跟随他进宫后,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勒了勒缰绳,老者道:“我陪你一同去看看。”
  皇宫禁地,还是那座偏宫,见到剑血山庄的两人,淋风谷老者伸手请道:“别客气,里面请。”
  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走进皇宫的厉有疾笑道:“怎么说的像这里是你家是的呢?”
  韩风华面色不善的打量着跟随在男子身后的少年,这就是跟他争抢机缘的人吗?
  懒得理睬青年,厉寒现在心里想着的是希望那对狗男女不要走,等他办完正事,回去把他们杀个精光。
  偏宫里,厉有疾开门见山道:“风洪,当初我剑血山庄,灵云山和你淋风谷三家约定好,每家出一千颗灵玉石,凭本事争抢那件宝物,赢得不必多说,取得机缘,输的两家则是可以平分三千颗灵玉石,如今灵云山迟迟没有人来,这笔账,我们是不是该换个算法了?”
  风洪闻言大笑道:“怎么,厉有疾,你就这么没信心,还没打就想着输了?”
  “放你娘的屁。”
  刀疤男子笑道:“我是担心你血本无归。”
  不再跟男子说玩笑,风洪笑道:“既然灵云山不来,那就算是主动退出,我们更改一下规矩,宝物出世后,你我两家弟子,赢得取得机缘,输的拿走三千灵玉石,你看可好?”
  厉有疾冷笑道:“那你淋风谷应该谢谢灵云山,平白让你们多得一千五百灵玉石。”
  “那我们拭目以待,到底是谁要感谢灵云山。”
  看着一应俱全的偏宫,厉有疾啧啧道:“还是你们淋风谷会打算盘,挑了个好地方。”
  韩风华笑道:“前辈若是喜欢,送给前辈便是。”
  厉有疾冷眼打量了一下这个要跟师弟争抢机缘的青年,不再多说,对老者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微笑的眼神中深藏着一抹精芒,老者笑道:“就在明日。”
  ————
  百年老店里,谁都没有想到,最先替跪在地上呜咽的祝之绪发声的,不是倒在地上的甲胄男子,也不是那些扈从奴才,更不是把董难言围的水泄不通的军士,而恰恰是在客栈里多看了少年两眼的罗蔓。
  被男子轻浮对待的女子焦急的对着董难言喝道:“你赶快收手!”
  不是心疼祝之绪,而是要是男子死在这里,那么别说是董难言这伙人,便是她也难逃干系。
  见董难言无动于衷,女子一把抓住幽草剑抵在自己脑袋上,“你若是非要杀他,那我替他死。”
  趁着少年失神,跪在地上呜咽的祝之绪急忙倒爬进出去,费力的掏出嘴里沾满鲜血的砖块,满嘴流血的男子对层层包围少年的军士嘶吼怒喝道:“杀了他。”
  约莫是被少年刚才那一剑吓怕了,觉得不妥,后退中就差几步就离开客栈的祝之绪怨毒道:“给我乱箭射死!”
  男子话音刚落,立刻身前涌上来一群背悬弩袋的弓箭手,张弓搭箭,瞄准客栈里的董难言。
  为首的汉子犹豫道:“小将军,那…那女子在少年身旁。”
  一脚将汉子踹倒,祝之绪亲手拉开弓,男子的声音向没有牙的老妇人一样,“一个不留!”
  女子握住幽草的手掌上鲜血淋漓,董难言松开手轻声道:“值吗?”
  面对着对准他和女子的百张弩箭,少年问道:“你爱他?”
  幽草跌落在地,耳力出众,早就听到男子那句一个不留的罗蔓哭泣中喃喃道:“谁都可以死在这,只有他不能死在这。”
  弓弦声骤响。
  千百支箭!
  站在女子身前,衣袍一挥,替罗蔓挡下呼啸而来的弩箭同时,董难言侧身抓住那支被祝之绪率先射来的一箭。
  箭雨中,手中弩箭向下猛然一掷,少年大步向前,跃起踏在箭上。
  “没有谁不能死,也没有谁该死。”
  身上秋色发光,抵挡住密密麻麻的飞箭,踩着弩箭飞过众人头顶的董难言脚下一点,弩箭斜插在地上。
  一拳将想要从身后袭击他的士卒打倒在地,少年将弩箭拔出,对不敢置信的祝之绪问道:“你的箭?”
  “看来你除了不会说话,手脚也不好使。”
  拳中如同闷雷炸响,董难言正要一拳递出时,突然地面震颤,远处马蹄声响起,像是有人率千军,驾万马而来,当先为首的一骑大喊道:“休伤吾儿!”
  “爹!”
  听到那呜咽的声音,眼看少年一拳就要打在祝之绪身上,快马加鞭赶来的祝山胯下那头冲锋陷阵的高大坐骑猛然间四腿下跪,身子折为两半。
  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的银甲男子空中大叱一声,将手中长戟猛然一掷!
  由聚气境武夫暴怒一掷的长戟几乎瞬息就来到董难言身前,无法反应的少年闪躲不及,瞬间被长戟带着钉砸在墙上。
  祝山从半空中落到祝之绪身前,见儿子牙齿掉个精光,满嘴是血的模样,心疼道:“别怕,孩子,爹来了。”
  “爹,他们把我牙都打光了。”
  被董难言吓得已经有些哆嗦的祝之绪哭诉道:“你得给我报仇啊,把他们都杀光,都杀光!”
  瞧见儿子这幅模样,祝山也是心头火起,转头看向那烟尘弥漫的客栈里,死在那一戟之下了吗?
  “小师叔。”
  “董难言。”
  “大哥哥。”
  就在叶芷齐道真等人焦急时,烟尘中有人咳嗽一声,随后那把长戟被人从烟尘里丢出,插在祝山身前。
  口中咳出鲜血,董难言扶着左肩走出,先前那一戟,结结实实的打在肩头上,虽说有着秋色护身,但是仍是被那股大力震的肩骨碎裂。
  对要上前跟自己一起迎敌的叶芷等人摇摇头,董难言走到身旁站着祝山的祝之绪身前。
  不等少年开口,祝山怒喝道:“你是谁,为何这般目无王法,伤我麾下,又欲杀我儿。”
  见到父亲在身边,董难言又被击伤,心中惧意已经消退一些的祝之绪知道祝山的脾气,指着那些被一剑封喉的尸体道:“爹,那么多忠心耿耿的兄弟,都死了啊。”
  平常里骄横跋扈的儿子哪会叫那些为他卖命的军士为兄弟,不过知道虽知道,但是见到那么些躺在地上的尸体,祝山愤怒中手臂青筋崩起,一拳将少年打得砸进一张桌子里,“你该死!”
  “董难言。”
  伸手将要出手的齐道真拦下,宋皆宜摇摇头。
  已经明白个大概的少女曾经在离南镇见到过半夜留出家跪在坟地旁的董难言,如果说祝之绪是祝家的逆鳞,那那些坟头里葬着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又一次起身的少年心中的逆鳞。
  “大哥哥。”
  这么多人欺负董难言,秀林哭泣道:“宋姐姐,你快去帮帮董哥哥啊。”
  安抚着小男孩,见到少年已经站起,宋皆宜轻声道:“你的大哥哥说他自己会处理好,相信他。”
  擦了口嘴角血,董难言问道:“也不问问青红皂白就出手,你就这么信的过你的儿子吗?”
  不过很快少年就摇头笑道:“也是,要不是你相信你儿子,你儿子能活到今天吗?”
  “闭嘴!”
  可以满地找牙的祝之绪对着街道上那些精兵强健喝道:“快把他拿下!”
  收起笑容,董难言平淡道:“祝之绪,你到底做了多少颠倒黑白,仗势欺人的事,你还能记得吗?”
  刀剑铁甲,层层包围中。
  百年老店,大放光芒!
  但凡冲进客栈的障林国军士,尽皆被一道道神光缠绕吊起,就连祝山也不例外。
  神光尽头,光芒流转的少年轻声道:“我帮你数数。”
  ————
  被陶毅急宣而来的吴羡在殿外就被侍女蒙上双眼,被人服侍着换好衣服坐在床前,女子不明所以,以为是陶毅的小情趣。
  突然,女子觉得眼前一亮,随后有人轻柔的解开眼罩,温柔道:“羡儿。”
  屋子里,内墙饰以红漆,顶棚上高悬着一盏盏喜灯,女子坐着的这张龙凤喜床上,花香四溢,四角各自摆放一柄如意,绣有龙凤呈祥图案的被褥上放着一个装满珍珠、宝石、金银钱的宝瓶。
  为凤袍加身的女子戴上展翅在珠宝花叶之中的凤冠,陶毅柔声道:“我今日想起来,我们还没有大婚过,所以…”
  “没有吓到你吧。”
  到过两杯喜酒,身穿龙袍的男子拿着酒杯的手挽起女子的手,“王后。”
  眼中泪水滴答进酒杯中,女子交杯后,娇声道:“陛下。”
  轻轻拭去女子的泪水,男子笑道:“不哭。”
  两杯喜中带着苦的美酒一饮而尽,洞房花烛夜,待女子睡下,男子起身,打开窗,看了一眼外面天下。
  ————
  光芒耀眼,董难言走到那名甲胄男子身前,淡淡开口,“你跟着他那么久,说说他都干了什么事,恶事可以说,善事也可以说。”
  哪里想到少年有这样的本领,男子犹豫中身上神光逐渐缩紧。
  “你的下场你自己选。”
  听到少年这样的言语,再加上大将军祝山都被吊在半空,男子咬咬牙,缓缓讲述。
  烧杀抢夺,淫恶掳掠。
  脸色苍白的董难言不急,耐心的听着。
  等到男子说完,少年问道:“假如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做恶事吗?”
  性命握在少年手里,今日间已经吓破了胆的男子连忙摇头道:“不做了,再也不做了。”
  束缚住男子的那道神光消散,少年平淡道:“你说的,再有下次,难逃一死。”
  不理会男子的感恩戴德,继续向下一位军士走去。
  少年向前的这一路上,便是大将军祝山都沉默了。
  千百件恶事。
  没有一件善事。
  一个人也没有杀,在一声声错了,一声声再也不敢了,愿意悔改后,神光消散,董难言终于来到唯一被神光束缚吊起的祝之绪身前。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听着一件件一桩桩被麾下军士们讲出的事实真相,失去了束缚的祝山没有出手,只是跪在地上恳求道:“公子,算我求你了,饶他一命吧。”
  董难言闭上眼睛,听着以头杵地的恳求声音,沉默片刻后仅剩的那道神光消散,对着倒在地上的男子沙哑开口,“假如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作恶吗?”
  听出少年有意饶过儿子一马,祝山大喜,连忙对着地上的祝之绪喝道:“赶快承认错误。”
  “我愿意。”
  听到祝之绪说出愿意悔改,跪在地上的祝山紧张的心一松,突然,额头都磕出鲜血的男人大喝一声:“不可。”
  只见倒在地上说出愿意悔改的祝之绪从地上捡起一支弩箭,向转身离开的少年后心刺去。
  男子狰狞道:“狗杂种,给我死!”
  在祝山呵斥前就已经心生警觉的少年反身躲过弩箭,一脚将男子踢翻在地。
  见到少年捡起弩箭,匍匐后退中彻底吓破胆的祝之绪哀求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再给我一次机会。”
  一旁的祝山更是满脸是血,叩头道:“公子,拿我祝山的命换他的命,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一脚踩在祝之绪身上,给过他一次机会的少年呼吸开始加重。
  一箭刺进男子心口,少年摇头道:“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