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宿雨亭

  院外有更夫巡夜,传来一声悠长的锣声,紧跟着又传来两声短促的梆子,已然入了子时。
  如此良辰美景,果然还是被不懂风情的楚小舟给破坏了。
  她发现余辜站在池塘边,背影有些落寞悲伤,以为他被人嘲笑肥胖,终于伤了心,所以出言安慰道:“在我们小竹村,每天吃的好睡的好,所以几乎上每个人都是胖子,最胖的是我们包亭长,说到他我就觉得好笑,你知道他有多胖吗?他从来看不到自己的鞋子,入个茅厕都擦不着自己屁股!”
  余辜背影轻颤了下,像是被这句话一击而中,没想到楚小舟的话远远没有结束。
  “我在马棚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吧,真没觉得你胖,可能就是我在胖人堆里生活了太多年的缘故吧,你家人觉得你胖,那是因为他们记得你瘦的样子,他们有比较才有伤害,没比较就不会失落。所以你想通这个道理,就没必要太把你的体型当回事!胖就胖了,怎么了?不就是显得你丑了点,憨傻了一点,哪又有什么当紧的?”
  楚小舟大大咧咧惯了,安慰人起来,心思也做不到有多细腻,只能想到哪说到哪。
  余辜强忍着被气的吐血的心,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至少小爷曾经瘦过,你美过吗你?”
  楚小舟释放的善意立马唤作漫天的怒气:“你这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死胖子!你瞪大眼睛好好瞅瞅,姑娘我哪里不美了?”
  “美,很美!谁敢说你不美?”
  几盏灯笼照亮来路,王爷人还没到,声音却先传了过来。
  站在王爷身后的老傅,招呼着几个府卫摆上一应食器,又将一尊红泥小炉放在亭子中央,炉上正熬着王爷吹嘘已久的秘制鱼汤。
  “快把汤碗摆上,本王亲自给小舟盛汤!”
  “老余,看把你殷勤的,你可千万别弄错了,这是你儿媳妇,不是你媳妇!”
  余辜大咧咧的坐了下来,挖苦着对着楚小舟一脸谄媚相的快活王爷。
  “喝汤都堵不住你的嘴!”
  王爷懒得搭理这个整日里犯口舌业障的胖儿子,他给小舟摆上一盏汝窑天蓝釉的瓷碗,将徐妈妈端来的子夜羊奶倾倒进碗里,铺来一层底,温热的乳白色鲫鱼汤浇淋上去,瞬间汤底变了色,通透里泛着晶莹,仿若一块流动着的羊脂白玉。
  “好!徐妈,这羊奶取的时辰刚刚好,这才是一碗纯正的‘羊脂鱼露’嘛。小舟,你趁热尝尝。”
  楚小舟端起,还未凑在鼻尖,便有一股清澈的奶香扑鼻而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本想摆出个娴淑的作派,浅浅抿上一小口,等汤一入了口,却忍不住吞咽起来,这汤的鲜美让她瞬间满足的闭上眼睛,仿若跌入云朵深处,皮肤上万千毛孔都在那一刻张开,大口大口呼吸着云层里丰沛的雨水,百骸四肢在一片触不到的虚无里肆意伸展,她飘渺着奔走来去且痛快淋漓。
  一颗汗珠悄然顺着她消瘦的下颌滴落,在她丹田的那片黑暗里荡漾起一圈泛着光芒的涟漪,发出一声空洞悠远的声响。
  那是一滴水声,那是久旱十八年之地,逢到的第一滴甘露。
  羊脂鱼露。
  此刻的场景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本来一脸期待的大厨王爷正想询问一下食客对这道鱼汤的意见,看到眼前的场景也不免强行克制住。
  任谁也不会想到,有生之年会碰到这样的场景。
  老王爷无力的抬起手,他已经被自己的厨艺感动的老泪纵横,老傅连忙扶住激动的王爷,用力的握住他颤抖的手掌,却似乎比王爷还要激动。
  正一脸陶醉的楚小舟睁开眼睛,忍不住的赞叹道:“太好吃了,这鱼汤太美味了,我还想要一碗!”
  楚小舟称赞完鱼汤,才看到众人正激动不已的看着自己,她尴尬的问道:“是不是我吃太快啦?”
  “小舟,你练武多久啦?”
  “应该有十年了,只多不少,但爷爷说我悟性太差,始终无法入境,注定不是练武的料。”
  “你试着调整下内息,有没有发觉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王爷小心翼翼的引导楚小舟。
  “我……好像……!”
  楚小舟啪的站起身来,脸上惊喜的表情比吃那碗鱼汤更甚。
  “天呀,我居然能看到那滴水了,我入境啦!”
  对于一个吃货而言,十几年的内息煎熬都无法达到的境界,居然抵不过一碗鱼汤的契机。
  鱼汤入腹,初境自破。
  只有余辜最先冷静下来,看看欢喜雀跃的楚小舟,又想到步足惜,生出了万般不甘心的妒忌:“这贼老天眼瞎了吗?为什么有人站一旁看看就破境,有人喝一口鱼汤就入门?还有没有天理?”
  余辜怀着极端愤慨,和怀着极端喜悦的楚小舟两人,将满满一锅鱼汤,迅速瓜分干净。
  老王爷在一旁看着,一口没喝,看上去居然比这喝汤的人还要高兴些。
  喝完汤后,楚小舟觉得自己有一股脑的话要问王爷,但是被王爷随口应承了一个日子,只得作罢。
  府卫依照王爷的命令,送楚小舟和小鹅宝回房休息,却单独留了余辜下来。
  一壶酒,三盏杯。
  老傅也坐了下来。
  王爷用旱薄荷叶撮了一卷凉生草丝,塞了个紧实,习惯性的夹在双拇指之间。
  老傅给他点了火,又忍不住劝道:“老爷,草烟伤体,还是少吃几根的好。”
  王爷又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草烟的亮光照亮他的面庞,眼角之间攀爬了一些细密的皱纹,却是有些苍老了许多。
  余辜将汤碗放下,打量着沉默的王爷,突然低低的叫了一声“父亲。”
  “这一声父亲,我以为自己已经等的厌倦了,就算听到也不会有什么别样的情绪了。……“
  王爷轻磕草烟,散落了一些烟灰,草丝燃烧的更加剧烈起来。
  “你突然喊这一声……没想到我还是有些激动的。”
  “这你不能怪我,谁让我从小因为你背负着一个叛徒之子的骂名!任谁都很难打开心结的。”
  “怎么?江湖游历了十年,想通了?”
  “倒没有真正想通,只是有些想开了,十年来我碰到过很多当年人,也多多少少提过一些当年事,却怎么都无法还原一个当年真实的你!”
  “怎么讲?”
  “你到底是誓死捍主的南周云机军的不败军神余生?还是那个突然倒戈相向屠尽南周皇族的奸佞小人余生?”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南周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军神,一生对我来说太短了,我余下的,只剩下这惶惶半生光景了。”
  “你是大楚异姓王也好,还是外面那些人口里骂的两姓王也好,其实真的没有那么重要。随着我看到的江湖越大,我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懂得,这天下没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大家都是拼了命活着而已。”
  “你真的长大了!你已经开始接触到这个世界的真相了。但你只是不再相信非黑即白的道理,这还远远不够,一个人的确没有非黑即白的,但一个道理却有着非黑即白,如果它是对的,那么不论时间久远或者生死当前,它永远都是对的!”
  “……儿子谨记于心”
  “你这次回来,还是要走么?”
  “看情况!”
  “是不是和镜鉴司有关?”
  “你调查我?”
  “我快活王想知道一个消息,并不会比镜鉴司或者红叶阁难上许多。”
  余辜知道王爷在这片大陆上有着自己的隐秘势力,这些势力和王爷的为人一样,不显山不露水,却从不为真正有势力的人轻视。
  “我不是在警告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觉得是对的事情,那你就放手去做,就算是镜鉴司想要挡你的路,他们也要看看我的态度。”
  余辜忽然想试探一下父亲的口风,促狭的问道:“那要是当今皇上想要拦我呢?”
  王爷又露出那副人畜无害的慈祥笑容,说道:“那为父迫不得已,只好腆着老脸,躺他昭阳宫闹点事去!”
  余辜心里一阵发暖,他知道父亲看似玩世不恭的说出这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在向他归家的儿子摊牌。也许他并知道儿子的伪装和真实身份,也许他并知道这场谋划已久的大局真相,但他只需要知道他的宝贝儿子已经处在一个生死攸关的境地里,那就足够让这只背负污名,韬光养晦数十年的慵懒雄狮,决定亮出自己的獠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