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再次重逢的世界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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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息缩眸,欲要再刺。腕上骤紧,见擒于人。他指若铁钳,掐得腕处生疼。掌间骤然卸力,铁剑落地清脆,被人一脚踢了去。无奈力微挣脱不得,提靴猛踹其下膝,然为时晚矣。寒光破空,剑气凛然。受制闪避不及,上臂遽痛,血气霎时四散。颦眉眯眸,足尖点地勾旁人遗剑,握弝振腕剑疾出。
提掌覆臂启唇急喘,复见寒光闪,抬腕振剑挡其锋。低压眉宇,冷眼斜睨。心中疾思,提臂压剑身,轻挑剑锋,三尺横飞。又振其胸,鲜血四溅。咬唇抹腮边温热,冷然乜手臂伤痕。
不够、不够。太弱了,还要再强!
险些丧命在区区一个小卒的手中,当真废物!平日学的剑术统统都进到狗肚子里去了?!凭这般如何护他周全?只怕是半点用处没有,还会成为累赘,给他徒增烦恼罢了。
耳畔疾风陡袭,咬牙拧眉振剑又挡。锋刃交错间火花四溅,不相颉颃。屏息凝神欲寻他弱处,忽闻惊慌声唤“大人”。蓦然抬首,瞪眸惶然觅却寻不见颀长影。霎时心急如焚,紧咬唇齿间溢血腥,才见抹人影晃过。
胸口骤凉,肉绽声贯耳,余字刹那湮灭齿间。心知此番凶多吉少,思绪反而愈发清醒。挑唇露抹凄凉笑容,敛足顿首瞧胸前血刃渐长。喉间血腥翻涌,呛咳欲呕,指尖掐掌,生生吞了口血。抬眼竟见他朝那人方向而去,眉心突跳,瞳孔骤缩。不及细思,握弝拼力一刺,剑身直没入他腹部。急促喘息,再拔剑,撑地以立足。扬唇露笑,额上冷汗涔涔……
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滚落鬓角。咬唇迫使自己清醒,强撑上身切切寻他影,却又不见。四周并无甚慌乱动静,想来他仍安好。虚弱一扯唇角,视线渐而模糊,周遭声音愈发遥远。仍觉胸口暖流阵阵,大概……血已染遍全身了罢,将死之人竟也这般难受吗。四肢酸软浑身乏力,疼痛仿若遭百蚁啮咬,令人头皮发麻,甚而连喘气都是种折磨。终于足下一软,膝盖重磕于地。
殿下……殿下……
好困啊。
赤日半遮面,余晖笼罩他染血背影,白幡于风中猎猎。手臂卸了力,任由后脑砸向地面。耳中嗡鸣,头脑发胀。颤手捞胸口白花,递唇畔落一轻吻。……对不起,我怕是不能继续保护你了。思绪愈发混乱,脑中忽浮现起初从军时上级教导之语,阖眸颤唇默念。
“喂!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蹲在墙边的男孩叫到。“我,我……”那男孩双手抱腿缩成一团,不敢正眼瞧他,浑身怕得发抖。“男子汉大丈夫,说个名字都吞吞吐吐的,快说!”“我,我叫业清。”“哦,原来你叫业清。你干甚在这儿待着,你可知这是我柳家的府邸!”“我,对不起,这儿灯火通明,我瞧着,瞧着……贵人们都在宴会,这儿没有人……”他的语气似是要哭出来了,全身抖个不停,不时悄悄抬眼观察他的神情。“这儿比河口的人家那儿暖和……”“你在他们,也是在墙边?像个囚犯一样。”“嗯……”那小公子笑了,满是嘲讽。“你有手有脚,却在这儿苟活于世,呵呵,真是丢脸!”他更是不敢说话,将头埋进抱腿的双手间。那小公子更是生气。“你怎得这样!你听着,人活于世,本应心怀苍生,如今你温饱难平,自是应当自强,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就你这样,如何存世立身,善己善人?!刚才,那些人欺负你,你怎的不还手?我在旁边,你已瞧见我,却不向我求助,我本以为你是个有骨气的,有不时眼光寻向我这边,是想要我帮助吗!?嗯?你要知道,这世界,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救你!我现在问你,要不要来我身边,为我办事,若你无能,我亦会弃!不然不要在这儿,丢我柳家的脸,滚回你的河口去!”他抬眼,便撞进一原炽火,这个人,很温柔吧。似乎,星星,在他眼中那无边黑夜中,升起来了,开始显出几亿年前闪耀的光芒。“我问”那小公子斩金截铁,“你-要-活-下-去-吗?像个人一样!”
他抬眸,直视他的眼眸,浅然一笑:“好。”“嘭”是烟花飞入空中,在长安城绽放,绚烂光影,照射着这两个男孩的脸庞,忽明忽暗。
几十日海渡陆路,当是满身泥泞,鱼腥相臭,全身仅有对儿眼亮彤彤的,恰似牛铃折了光,给人搡到他面前。不晓得说话,也不愿靠近,脑袋垂下去乖乖跟着,像是知道自己现在不如个人样儿似的,大抵弄去了旁阁子里洗浴。
良久推门,雾气霭霭,着了新裳挽了头发,虽为素色,但小脸儿也水灵。那人看上去还算满意,接着便带自己入了宫。
这殿的金碧辉煌,京都比不得的。尝未闻见,相相四顾,些许的怕和好奇掺杂着,竟是忘了请安叩首。
霎时回了神儿,忙是胡乱跪下应了声,直看着地面叮咛:“小人当是,您安。”
这才是注意到一堂里皆是姐姐哥哥,雍容华贵像儿,看得出神,忽闻清脆女儿声:
“是什么?也是可爱妹妹喏———”
抬头去望,只道这姊姊定不同常人,笑靥如花皆身珠光宝气,大帝眼里泛柔光,众人皆相向。百花勾丝大袖衫,绫罗云锦纱边袍,多褶琉彩内襦裙,金银五光朝凤冠,翡翠包珠青莲佩;粉胭浅描勾其唇,张口吟吟声环绕。
想称人,却又思得这身份不晓得如何开口,只得又叩了头去。不瞧也知她目光落此处,裙下的双腿自是紧张的抖。
着一袭红衣,拿起惯用长鞭,脚下运力轻踏几步行至一门前。门开,鞭起,人头落地。
用随身带着的袋子装了那死状可怖的人头,稍稍清理了周遭的血迹,再一晃便已到了一小门前。
推开门往里走两步,莺歌燕舞好不欢乐,一些姑娘扶着醉醺醺的恩客在房外吐得昏天黑地。我不愿细看,足尖轻点越上房门将袋子扔在房内桌子上。
房间里早已有人侯着,打开袋子细细验过对此点点头,说要带他去见主人。她却打发了他先去,稍后便前往,他上下打量一眼走了。洗了手,坐在梳妆台前,仔仔细细的梳理了有些凌乱的发髻,从小屉子里拿了胭脂轻点在两颊。
待自己满意后出了房门寻到主人房内,他只同我说了三句话。
“今日顺利吗?”
答:“顺利。”
“那回去吧。”
有些不甘心,他只一瞥我只得住了嘴。正当准备关上门,他又开了口:
“我只需要一把刀。”
微微一愣,原来往日种种他早已知晓,只是不想与之有过多纠缠。叹他果真狠心。关上门离开。
只是有水迹顺着脸打湿了刚画好的妆容,也许这世上最怕的就是自以为。
魔气四溢间,思绪难复平,隐而不发时。愈演愈烈,一人难抑,便拂袖而起,步于窗前,木窗缝隙透艳红,中央喧闹所隔,恍若未闻般,目色一凛,紧随身影,心生悔意难弥,灵气聚凝散入其身。
破碎琉璃音,传入耳间,足下虚晃,瞧去细听,弟子正抬掌欲落间,艳红身影扬唇所挡。口中所述嚣张话语,轻狂肆意。未待反应,顷刻间更是足下蓄力,正朝胸口踹去,直教人横飞三里,轻叹本性难移,八派弟子欲与其争,倒也不惧,念念有词道“八派弟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无故伤人。”街畔民众闻其言,愈发好奇,聚于此地,目光炯炯。皆瞧向她身畔弟子,惧恐怨憎,百感皆具。低声议论,复又索证,所谓正派因此气结,难成大器。
扬声寻衅,幼弟愠怒,不急不缓拨弄琴弦,心绪紧随其身,正悠然间,忽闻她所诉风流韵事,相谈甚欢,其中引人深思,情意悱恻,教人羞,眉峰微皱未启唇所阻。非但未见好就收,更编造虚无空事,只夜访浮华宫,乃板上钉钉。——“言传不了,自个意会去吧~”
轻推木扉,抬步至围栏。眉梢略挑,启唇所诉,皆乃心中所惑,观其回身,双眸惊惶。欲要扯离话题,眯眸指向窗边,指尖勾动间,九香尸骨无存,欣然启唇,未待其答复,八派弟子俱惊,有甚者已倒地不起,一时间人心惶惶。——“死性不改。”所诉四字,见其慌张开口解释。未将心神置于八派弟子,目光扫视沉思片刻,忽而一凝。再诉五字。解药,交出来。目光一挪,瞧向司空氏。
“你最想要什么?”
瑟缩在交叠倾覆的竹筐中,错落编竹渗进天色初明时昏暗的光,纤指覆盖空洞,远远抚摸着他的背影。那人携她逃离,她一路不语,夜里静,他局促心跳异常明晰,思绪翻涌间不知从何问起,欲问他父母兄长尸骨可安稳,欲问他归往何方,去往何处。
直至跑到天色泛明,直至他的白袍层层尽染血才在一处村落驻脚,将她轻稳藏匿于某户人家的竹筐中,她仰脸瞧他,天边投下熹微晨光披拂在少年郎面庞,凄美又悲凉。动了动唇,喉头一哽,愣愣问出这句话。
攥着掌心余温,忆起幼时,也曾被那人这般牵过,只是万不如今日仓皇。那年我还值孩提,亦不过年方十几,他牵着小小的我将我送到母亲身边,我问他想要什么,他颔首低笑不语。我说我觉得他人很好,赶明儿要为他娶世间最漂亮的媳妇儿。
然今日恍若当年,已落落大方,他已长身玉立。
止了脚步,顿了半刻后侧头看我,脸色死灰冷硬,唯有眼波潋滟柔和,晦明日光描摹他的眉梢鬓角,如金浅细沙倾泻铺在他的白袍上流光溢彩,少年人立于风云天地间,本当如此灼灼无双。
朝他笑了笑,疲倦然诚挚,嗓音低哑悲怆。
“回大人的话,此生最大的心愿是娶一个漂亮的姑娘,然后生一个,生一个小姑娘……”
轻抚竹筐,平素的倔强与固执尽化温柔。
“你乖乖躲着,一定要乖乖地……活着。”
他拂袖转身,衣摆翻飞,再也没有回头地走了。心头仿佛落了霜,彻骨的凉。
木然地看着那些人渐远,他被血染透的白衣裳像极了绽开的硕大的花朵,醒目刺眼,我喉中滚动,失语良久,暗啐着世事无常。
在竹筐中躲了三日,浑浑噩噩未阖过眼。闻筐外虫鼠窸窣,鹰犬低吠,仿佛都好遥远。
余光落到竹筐外堆砌几坛女儿红,还沾着新鲜清香的泥土,想来这户人家近日要嫁女儿。霎时愣了,陡然雾了视线,似乎一瞬忆起了悲伤与哭泣,滚烫泪珠簌簌下坠,梗着喉无声哀嚎,嗓子嘶哑得灼烧般生疼。
怨叹物是人非,因记起了与谢良辰婚期将近不足一月,如今理应欢喜待嫁,却不该是这般狼狈模样苟活于此。世事好不荒唐。
他告诫她要好好活着,她遂作了这世间最懦弱的人。待预感一切已尘埃落定,方才敢推翻竹筐重见了天日。隐匿在这户人家嫁女儿的席间,缄默着吞女儿红,闻席间酩酊大醉的宾客高谈阔论。那夜血溅淋漓的刀光剑影,竟也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闲话家常。
我听他们谈论我的死讯,说齐郡主成泠前日暴毙,齐王脉断,齐国根灭;
听他们谈论七大夫的铮铮风骨,衣大夫齐齐自刎于阿雉殿,誓随先主,不事敌臣;
听他们谈论春风得意,说他改国换代,将故人掘尸骨,弃荒野;
听他们谈论反叛异心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