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再次重逢的世界 四

  雨愈下愈大,骤雨抽打着地面,雨飞水溅,迷潆一片。“滴答…滴答…”雨如万条银丝从天上飘下来,屋檐落下一排排水滴,似美丽的珠帘,又好似滴在了自己的心尖。
  坐于榻上,思绪已然飘远。美酒一杯一杯下肚,这已经不知道是拿的第几杯了。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了,摇了摇杯中的酒,甚是忧愁。不知庭院中的海棠如何了,低垂眼帘,不知在想什么,但眸中藏着一丝悲伤。不一会儿。竟就这样沉沉的睡去了。
  耳中雨声渐小,直至没有,慢慢地,传来小鸟叽叽喳喳的声音。眉头轻轻皱了皱,伸手揉了揉因为酒劲过后,有些微痛的头,缓缓将眼睛睁开。阳光甚是刺眼,伸出一只手遮挡于眼前。慢慢的坐了起来。脑袋有些昏沉,还有一丝醉意未散。
  将头探了出去,轻轻的,似试探般,问那正在卷帘的侍女。手轻轻抚于心口,眼中带着一丝担忧。“园中的海棠花。现如何了?”
  那卷帘的侍女,不曾抬头。眉头轻轻一皱,不带有丝毫感情的答道。“园中海棠依旧。”便继续忙自己手上的活了。
  听到这个答案。不禁垂眸,眼波流转。心中暗叹。这个粗心的小丫头。如此大雨过后。娇弱的海棠花,怎么可能依旧?现如今,应是绿叶繁茂,红花稀少才对。
  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微微的摇了摇头啊。
  她向来是个独领风骚的妖怪。
  不单单是因为是条蛇而千娇百媚风情万种,更是因为我那领旁人百思而不得解的犟脾气,倒不是像蛇了,更像是头倔牛。
  从还是原形时,我就是个信缘份的人,奈何不管怎样风姿绰约,顶着这张蛇皮总是莫名其妙地掩盖真情,世人常言我们这蛇妖就是上天派来蛊惑人心的,那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不知迷乱了多少满腹四书五经的谦谦君子的慧眼,一时间,什么海誓山盟鼎盛契约,都抵不过我眼角带笑眉梢带情,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男人数不胜数,只不过一张魅惑众生的脸全令他们原形毕露,谄媚的模样使我冷笑,妖不见得是必须得赶尽杀绝的啊……有时候,最该赶尽杀绝的,反而是人心。
  也不是没有真心实意地爱过谁,才化为人形时还未曾飞升上神,做事也是如那才出闺的小女童一般胡闹,那夜裹着丝衣在碧波粼粼中摆弄着修长的尾,抬眼,是他。
  只一眼,沦陷。
  奈何情深,向来缘浅,锦绣花园只是虚假一梦,负心人狠心弃绝才是无尽深渊,渡过情劫飞升上神,也把那座记载着春梦和秋凉的城池淹尽,隐归山林,再不堕出,从此水城只传着那条蛇杀人如麻,却无人再敢踏足我的山林。
  直到那一个挂满了雾的清晨撞见她。
  这九尾白狐是受了伤,毛发如雪,刺的眼疼,我在这方山林里一向无人问津,从不知还有这等小仙闯入,渡法一试,是个上仙,不知为何发了善心,携了她回洞里养伤。
  她好的很快,一看便是刚刚飞升上仙时的青涩模样,我比她大了几万年,自是故作老态,对她的无端喜悦和古灵精怪不予理睬,却在无意间早和她形影不离,身边没了那叽叽喳喳如雀子一般的聒噪,还觉得空落落,渐渐地也不在洞里单是修身养性,竟也和她一般玩闹起来,期间快活,不言而喻。
  那天夕阳无限好,红彤彤的云把天空染成血的颜色,映的我们都是通红的打了个照面,我带她坐在山顶看夕阳,她忽然躺下,明亮如月的眼睛盯着我:“白姐姐,我想和你做朋友。”
  我一怔,才发觉来了这山林多少年了,看惯世间沧桑沧海桑田,竟从无人如此真诚向我说这话,她说这话时眼里盛着满天的星子,随着一眨一眨落了一地。
  没说话,心里的坚冰却不知为何开始融化,却看她又蹭上来,牵着我的胳膊:“行吗?”
  回眸望她,笑里带着点点泪花。
  “有何不可?”
  “好啊!”她一下子蹦起来,夕阳把她的身影拉的长长的,一直延伸到我心里。
  “姐姐,我们要发誓,结为姐妹!”
  “那是恋人才做的,你不懂?”嗤笑她胡闹,正欲飞身而去,却被她拦住:“那我们对着那柳树拜一拜吧,总之……得有些仪式感吧?”
  微微回头,瞧那高耸的柳树,柳叶沙沙,说着呢喃的低语。
  颔首,扒拉了一下她绒绒的狐狸尾巴:“你们九尾狐一族更是深情,认准一人便是一生,你不怕我背叛你?”
  “姐姐不会的。”她笑,收了尾巴拉我跑到树下。
  秋风涌起,我心里思潮澎湃。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既然琴瑟起,何以笙箫默?
  愿护她一生周全。
  近日天气妖得很,刚洗完晾上架的被褥就转瞬被雨淋了个透。无奈只得三更半夜倚着栏杆,与晾竿上被褥正中间的大墨点大眼瞪小眼,墨水使错了地方,给师哥回信的心情也跟着被一场雨冲刷殆尽。
  长夜漫漫好歹有酒相伴,清冽醇香入喉,烦恼说走就走。我瞧着月光下显得白到格外不凡的褥子,和那又极其突兀的一抹黑,竟也没那么不快意。曲掌托脸挤歪了腮,嘴里念念有词道;“大墨点儿,大眼儿瞪小眼儿,这是京城将舌头咽进喉咙眼儿的儿化音儿,哈哈!。”
  想、想、想,脑子里的思绪乱成麻。想天上的月亮有几个,想星星怎么又亮又圆,想山下的荷花好香好香。
  想…想今天碰到的和尚,好俊好俊。
  “我遇见了她。”
  “在沙漠里。”
  天是无际而纯净的蓝,驼铃的声响枯燥而无味,像大漠里一成不变的漫漫黄沙。骆驼巨大的身躯倒下,却只堪堪投射下个不足方寸的阴影。
  仰面躺在沙地之上,日光依然刺目,炽热的沙灼得头皮生疼。抬手,手指微动,解下行囊上的水袋,掌中空洞重量虽已明了,却仍不死心的将它高举。
  温热的水珠滚落,却是未能湿润干裂的唇便已蒸发殆尽。
  “阿弥陀佛,许是命数至此吧。”
  缓缓闭了眼,天地陷入混沌的黑。
  清凉触感抚过面颊,喉咙微动,不知为何却觉不出先前的刺痛。昏昏沉沉的张眼,入目是星河高悬,耳畔响着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你醒了?”
  手臂撑着沙地虽有些许难以着力,也还是急急直起身子转眼看去。晃动的火光里少女抬起手臂拢了鬓边散落的发,杏眼微眯眼朱唇勾出浅浅笑容。
  “我看你晕在沙漠里,就把你带回来啦。”
  稍远处,清泉如弯月,映衬辽远星河。一瞬,是心头莫名的悸动,懂了世人口中常说的一见钟情。
  笔尖沾了浓墨,手腕翻转勾描出温润轮廓。空旷石穴中传来老者熟悉的声音,放下手中笔墨回首一礼。
  “阿弥陀佛,师父。”
  老者弯眸浅笑,积蓄的白胡微微抖动,他转眼环视四周发出一声轻叹,声音里怀了几分欣慰。
  “你说想不出飞天之景一意孤行要返回帝京,可不出半月却又回到这地方,笔下神女栩栩如生,心下算来当初许是未走出沙漠,你可是从沙漠里遇见了什么?”
  听人问话微微一愣,转瞬合了双掌附身一躬,眼底仍是那夜篝火旁侧唇角含笑的少女。
  “在沙漠里。”
  “我遇见了佛。”
  ——星醉檐箩,倾月捻婆娑,峰锦春梦无痕,暄烟酝袅袅、盏青黛,篆远风谈星明天几里,错兰枝霭白霜交综松香。拢账复绕挑中弦,吹灭闲云野鹤山河灯,悲欢朝寡夕淡出入云烟,不能报平安。秉烛夜绣风情苑,随燕歌蒹葭。唱一月光不显、长风不卷、琵琶声不绝,余域慢慢捻拢烟欲别。口中不是沙哑不是雀跃,遮瞳色涟涟,险乱了楼兰语,乱了一春帆。
  ——在歌明月的旧。幽幽唱说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重数。到夜阑再到东方白,你琵琶可别扰得舟厌。一宿从伞底风吹桃花扇,雨杳秋了了,弦不急操操,只顾来来回回落地瞧,瞥着树杪星稀的好。
  ——巘岳尽落霜,尘覆四三弦。她再弹不出小娘子相思无尽的苦,望眼欲穿的怜怜愁。连那把琵琶都不肯随她走。
  清晨熹微透晓,院子里清脆悦耳的鸟叫声便传来,将人从睡梦中拉起。我抬手揉了揉朦胧睡眼,迷迷糊糊起床穿鞋,又张开手让侍女摆弄,头只垂着,合眼再睡一会。
  忽的听外面说老夫人,还说什么要出去的话。顿时清醒了不少,瞪圆眼睛,端起盘盂,咕噜咕噜漱着口,又拿起盆中手帕抹脸,完事把帕子一扔,撒丫子跑出去
  “母亲—母亲—!等等我—!”
  母亲便停下,回过身看着我,眉头皱着。我便想起我还未梳妆,尴尬笑笑,好在随身带有红绳,便用此扎个小辫子,扎完便跑上去挽住母亲的手
  “嘿嘿,母亲大人久等了,我们走吧!”
  我们一路走去了西市,母亲在一个小摊贩旁边停了下来。原来母亲赶早,就是要买新鲜蘑菇啊…我蹲下身,戳戳那堆圆滚滚的香菇,抬头便看到摊主老人拿着一长杆,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横线,底下挂着盘子,盘子里放着香菇。我张大眼睛仔仔细细瞧着,心下满是好奇。老人凑前凝视这杆子许久,然后说
  “十两铜钱”
  母亲便拿铜钱放入老人手中。这时另外一个人也选好了数量,我看那份量放在盘上比我们这一份好似要重些。老人却报出同样的钱数,还微笑着亲手给人放菜篓子里。我顿时心有不满,囔囔道
  “你这老头,怎么能这么偏心!”
  “嘿诶—你这小丫头!”
  却兀的被母亲敲了头,拽着到一边去。我仍自撇着嘴,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
  “这叫笑脸秤。那位妇人断了臂又带着一个孩子,老人许是看他可怜才多给了人家一点香菇的。也是一片心意。”
  我回过头,果然看见那位妇人肩挎菜篓,单手牵着孩子走回去,她的脸上——是满满的笑意。
  “别看这秤拿在手里,其实是放在心上。一头挑起人间生计,一头挑起天地良心,不可差半分偏半毫。有时看着人情冷暖,数量也就模糊表达了一些。”
  “但不管怎样…,你要记住:良心偏不得。”
  余辉穿过窗棂落在书案上。卖糖葫芦老汉的吆喝声从外头传来,没经住诱惑,到底悄悄溜出府买了一串糖葫芦。糖葫芦还是一如既往地酸甜,熟悉感扑面而来。随熟悉感一起带出来的还有那温暖幼稚的陈年往事。
  那年我十四。是我中规中矩习剑的第二年。豪门士族养出来的孩子总是娇贵,禁不起一点挫折,每每练剑练烦了亦或是被剑法折磨疯了时。总是扔下剑悄悄爬墙出府——尽管每次都会被师父拎回来惩罚一顿,但还是百试不爽。
  ——因为师父不太会罚人。不管是犯了什么事,都只用罚站这个招、每次只罚我站一个时辰,从来不多罚。我也从未见他生过气,他总是一副笑盈盈,和和气气的样子,而且他还时不时地会塞给我几串糖葫芦,说是看在我可爱的份上奖给我的,但我总觉得不止如此。
  剑依旧很难学,但糖葫芦很甜。就这样胡乱折腾了几年,我终于能执剑见人了,虽然说不上有多帅,但好歹也像点样子了。
  学成之后,师父自然而然也要离开了。那年我刚满十六岁,那时,正是阳春三月,桃花灼灼时。我问他:
  “师父,你真的不打算留下来陪我吗?”
  他只是摇头不语。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后极为郑重地从袖里掏出几串糖葫芦塞在我手上,顿了顿才缓缓道:
  “不打算。师父要去别的地方看看喽。”
  万里江山如画。长安虽美,但是美地肯定不止这一个,想去别的地儿看看也属实正常,自己虽然舍不得师父却也不能阻拦他。一时出神,直至师父开口说话才猛然醒过神来,他问:
  “,你喜不喜欢吃糖葫芦?”
  没经深思,稀里糊涂地便应了声“喜欢”。他突然笑出了声。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语速不快不慢,他说:
  “少吃点糖葫芦,容易蛀牙。”
  万万没想到,自家师父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禁挠了挠头。——也不看看是谁当初给自个塞的糖葫芦。
  到底还是给了自家师父面子,连连应好。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他给堵了回去。他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给你塞糖葫芦么?”
  他好听的声音又传入耳畔。他说:
  “因为我希望你能开心。”
  这倒是吃了个大惊。万没想到自家师父还这么有情调、不过再怎么有情调,师父还没留下。他带着梦去看江山了。
  这年么。十七岁。还是等着那个带着糖葫芦的人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