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再次重逢的世界 一

  他一直记得,师姐是个很…不一样的人。
  从见她的第一眼起,我就被那双漂亮的眸子吸进去了。
  起初,她见了他就爱给他塞各种式各样的小吃食,他当时真是乐极了:“小爷我再不济也一贵族的儿子,还稀罕你这小玩意?”每每回那房矮屋时,总能遇上他母亲笑着和她聊天。那副场景一度让他觉得,相比母亲对自己,她才是她的亲生骨肉。
  他嗤笑。这女的怎么同人熟络得如此轻巧?
  后来,又听其他人说,她不仅讨人喜欢,能力也十分出众,简直就活脱脱一位小城主主模样。
  有时忘了邀约睡到日上三竿,都是师姐早早起来打理出行的;或者有人在下面闹起来了,也都是她去安抚处理的。
  再后来,母亲住在了郊外那座小坟里。
  她来了,却也不知说什么,屋里是长久的沉默。
  她突然开口:“你阿娘啊,真的很爱你。她总怕你离了家、离了唯一的亲人过活不下去,临走前一再嘱托我照顾好你。如今,你就把我当做你亲生姐姐吧。”
  他更不知如何应答。直到她走了,我也没开口吐一个音节出来。
  没隔几日,唤他去了堂屋。他踱来踱去,看了他许久才开口:“你学不学灵力?”已失了母亲,也不是个长久维生的办法。他便应:“我学。”
  师父收了我,她也就真正儿成了我的师姐。
  那是他打进了这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坐在台下。
  师姐跟我不一样师父说,虽然当年他是被师姐一双漂亮的眼睛吸引才将她领回的这是块璞玉”。
  事实证明师父有一双慧眼。
  师姐英姿飒爽,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一双本温情脉脉的眸子一吊,那分女将军的凌厉气势便扑面而来了。架势一摆,两根翎子一抖,台上的仿若换了个人。
  人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回忆一生。
  狱卒打开地牢大门的那一刻,光亮与细碎的雪落了满身。不知是旧疾发作还是枷锁太过沉重,身体的每个骨节都在隐隐作痛。
  惶惶然间又想起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夜,冬日的朗月映衬朱红宫墙与素白深雪,殿内灯火辉煌,唯我独自跪伏于长阶之下,额上是凝了又淌的血。三天三夜,晴空万里换成乌云蔽日与大雪纷飞,往来众人皆侧目,却唯是帝王未曾理睬。直到雪将少年人的鬓发染成斑白,神志昏沉,再醒已是身处家中,不知何时。
  脚踩在囚车木质的底座上吱呀作响,枷锁压弯了脊背,只堪堪依在栅栏旁侧,任一路颠簸。车队驶过长街,忽瞥见街角一处破败宅邸,门前积雪,砖瓦剥落,陈旧的牌匾歪倒尚且能隐隐约约看到“周府”二字。
  或许暴雨总是预示着将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官兵闯进府门的那一刻我尚在房中读着史书,是略显慌乱的奔逃声与尖叫将我在那些文字之中唤醒,抬眼见到的已然是在昏沉雨幕里仍旧耀着寒光的甲胄。一朝罢了,重臣亦成阶下囚,卑躬屈膝委身求全也救不得他人。
  抬眼,越过万千屋脊,方能瞥见一角琉璃瓦,也不知会不会再见到那朱红的宫墙。长出口气,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困于深宫的岁月现在想来总有些许的不真实,弑君、夺权、肃清朝野,最终立于龙椅旁侧看臣子俯首、听天下指着脊梁的唾骂。数年来梦里无数次回荡着先帝临终前那句你不得好死,想来小皇帝也算温柔,斩首罢了,没什么酷刑,到也说得上是好死。
  冰冷而潮湿的雪点打在面颊上,囚车穿过帝京的街巷,不知何时,周围跟了浩浩荡荡的人群。脚步虚浮,有些踉跄的登上行刑高台,也不用多言,这一把老骨头教枷锁坠的一沉,堪堪跪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抬眼,望见高台之上端坐的小皇帝也有些感慨,如今这般,却也叫人想起当年。高台与金銮殿,端坐其上的都是帝王,跪在阶下的还不都是罪人。
  围观的百姓很多,只是无人出声,风雪喑哑。他大抵是没来,我到也不想他来。阖眼,过往种种皆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轮转。
  “我这一生太长了。”
  耳畔听得一声刀啸。
  正月的新岁喜气延续了有段时日,随着霜雪一同消融在二月的春风里。待柳枝上的嫩叶抽了芽,便是我来花谷的第二个年头。
  前两日是二月二,北地号曰“龙抬头”。民间以青囊盛百谷、瓜、果种子,相问馈,号为献生子。里闾酿宜春酒,以祭勾芒神,祈丰年。百官进农书,以示务本。我对这龙抬头没甚兴趣,只道这名儿起的挺有意思。接下来的日子,才是叫我盼了许久、也苦恼了许久的日子——师兄的生辰要到了。
  去年我来花谷的时候,已是阳春三月了,没赶得及师兄生辰。再说,彼时尚未生出多少情分,便也没那些个送礼的心思。今年从开春前就盼着给师兄庆生,可到了年后,我却日日愁了起来,到底该送个什么东西好?起初是打算伐竹作杆狼毫为锋,做支笔给师兄,又觉自己技术不佳,做的东西怕是最后拿不出手来。又于书肆中流连了两天,硬是没挑到一本合适的。待我于东市闲逛时瞧见一小块成色极佳的巴林水晶冻后,才终于敲定了主意。
  巴林石又名叶腊石,石质细腻质地温润,与寿山、青田、昌化并称四大印石。水晶冻,乃其中质地清透之最,冰味水性至顶之品。我一眼相中此玉料,这个大小做别的稍小些,打磨过后刻个印章却刚好。叫店家帮忙把玉料磨成两寸高半寸宽的柱形,把这玉块当宝贝似的揣回去了。提细笔于上半部勾勒盘绕龙纹,底部反写一篆书“潇”字,操刻刀顺纹路下手,一雕一琢都谨小慎微,生怕下手重了前功尽弃。篆刻琢玉皆是费神费力的活儿,紧赶慢赶将将在初三下午完了工,择了个上头印着莲纹的木盒装好,总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约莫子时过半时偷摸出了房门,瞧了眼师兄那屋里灯还没熄,抱着木盒颠颠儿去了师兄屋里,对着师兄疑问神色,献宝般把手里盒子塞给他。
  “师兄,生辰快乐。”
  “小郎儿莫讲甚的嘘头!尔岂尝见得仙气耶?”
  “尔且听我道来!尝闻灵山有鹿,闻仙音,食蓇葖。吞百秽骨,惊显眉骨以知天凡,而半生崷崪靡靡,早避寥,所道难询。此一儿郎名曰姜浔,游林遇鹿,吓骇其神,跃云端,鸣呦呦。确是凡仙哩!”
  —
  方春时好景,我且探岳,揽柳碾花过栈村。负斧向林间,丝缕楼台竹,懆催绣锦纹,遮天赠阴蔽。此步过泠泠,翠意盎然,耳听得鸟兽嘤啼,神怡于春山灵息,吞吐之余而畅欲也。行至半里,见一桃木,星零粉缀,幼新繁枝。取斧指高穹,照中一劈寥,木脉游净色,抚顺适雕琢。篾篓盛糙刃,北樵复还家。
  伏案展枝面,牵篾折捏慢。回茬挑锐尖,镂空点明油。清脂作黏烙,化砚蘸朱砂。瞄影显芙蓉,试覆千篇景。一面新春柳,随风轻飘柔。莺碟翩翩舞,倒映池涟涟。此愿郎儿少惜别,仰首再拂游。二面雏野葵,蔟盘铺地亩。欣然吞光彩,反目照清涧。此愿郎儿自清廉,提剑清风走。三面洗幕帘,窗格露秀颜。晏乐狂痴醉,孤影驱心外。此愿郎儿不分离,携友入幽涯。四面瀑谷茳,葳蕤牵曼络。此愿郎儿长相安,道喜亦道乐。面面连相罩蒙,方灯巧成形。
  月影敞明,握炉而出。长园寂寥,树影婆娑。百折千回,但见藻荇交错、波光潋滟。其伊伫楼亭,独览沉梦鱼。
  指间烟雾缭绕掩去神色晦暗,还是傍晚就有客零散来访。吐出浊气仄眉作不出半点虚伪假笑,念及纠葛繁乱更是压抑。灯火交至映出驳杂光影生长于人们脚下,掩藏内心不堪想法。该讽天命不公,未得财权声名加身;分明也是凡尘一粟,却见不得光、落于风尘。
  指甲染了浓烈颜色更衬指尖莹白,暗色旗袍亦勾勒身段袅娜。笑这世道权利至上,弱者连附庸都不配。眼尾曳一分风情休、撩得贵人心驰神往;唇上印一抹丹落霞、晕染先生心上小池。
  扬唇轻笑,不见暖意,眉目间自有疲倦。实是厌极了此番境遇,却不得不感谢人心浅薄、皮囊尚可。喉中吐出低低一声叹,淹没于歌舞声色之中。愁思无用,未来可期;胸有炙火熨,偏生傲气,且藏下半分希冀,他日脱身离去。
  不过是禁锢呵。
  侧首捻花落,寂寂无声。道是花比人幸,换得从心所欲。个中滋味、更与何人说?
  细细检查衣着无碍起身挪步,眉舒扯笑正是清冷模样。掌中高脚杯有殷红液体轻摇恰似玫瑰绽放馥郁芬芳,瞧见目标踏入迎上,再软着嗓子唤他一声:“先生。”
  前些日子狐族出了事就被叫了回去,临走前和白术约好了回来后一起去江南游历一番。谁知道这次事情颇为繁琐,等各种细枝末节都处理干净后,竟足足过了将近两个月。
  回到宅院时已是深夜,绕着整个屋子转了一圈都没找到白术的人影。撇撇嘴正准备出门找点东西吃,余光不经意间瞥见放在木桌上的信封。拆开来看才知道白术受朋友之托只身去了江南一个小镇,似乎是那边有妖邪作祟。只是信上留的日期距今已经过去半个多月,怎么还没回来。他虽是凡人但再怎么说也是个有点修为的修道之人,一般的小妖怪躲着他都来不及,更不能拿他怎么样。只是那小镇出事的真相不明,若是什么法力高深的妖怪就麻烦了。纠结了半天还是决定去看看,按着信上写的地址飞了过去。若是他已经解决了也没什么,正好在那边玩几天。
  飞到上空时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味道,整个镇子到处都弥漫着妖气。停下来皱皱鼻子嗅了嗅,这味道恶心的的像个腐坏了几百年的食物一样。吐了吐舌头到了镇上里找个地方落脚,便离开客栈去四处打探。原来这镇上从一个月前开始频繁出现被挖掉心脏的尸体,到现在已经死了不少人,当地官府却一直束手无策。再询问那人信中提到的薛家,乃是此地一户乐善好施的员外。
  冲进薛家府邸才发现院子里摆满了裹着草席的尸体,脑海中回荡着自己急匆匆跑出来时那客栈老板的话。强行压下心中恐慌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具具的去辨认样貌。
  “那薛员外啊半个多月前请来了个年轻书生样子的人,据说是个能捉妖驱鬼的修行之人。只可惜那妖怪实在狡猾,这么些时日都没能得手。几日前一个夜里那妖怪不知怎的突然袭击了薛员外一家,所有人都死光了。”
  后面的话自己没能听完,跌跌撞撞的跑出客栈就朝着薛府飞过来了。好在这么多尸体里没有自己熟悉的那个人,自己独自活了这么多年,现在反而不敢想象失去他之后会是什么样了。只是白公子既然没死又不见了踪影,难道是被抓回去了么。可是那妖怪留着他干什么呢,又不能炼丹用吃了也不能长生不老。不对不对,留着他才好,他要是死了自己不就来晚了嘛。
  越过尸体在屋子里细细寻找试图找到一丝线索,终于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发现了一张符纸。捏起纸瞧了瞧上面那些东西,自己虽然看不懂,但这图案他曾给自己看过。只要将灵力注入符咒,便可以跟着它找到符咒主人的下落。伸出两根手指释放法力,红色的光芒在指尖萦绕片刻便飘进符纸中。受了法力的符咒飘在空中发出微弱亮光,停顿一会就飞出大门超一个方向飞去,自己看着四下无人便也跟了过去。
  一路来到了远离城镇的山中,停在一个山洞外。洞中妖气跟镇上以及薛家尸体上残留的相同,腐臭味
  也如出一辙而且更加浓重,看来确实是这了。只是这味道实在不像动物身上的会有的,反而像是泥潭沼泽。再加上这弥漫的黑色雾气,莫非是魔不成。
  深吸一口气张开右手,凝聚力量招出自己的佩剑。收敛气息潜入洞中,这才看清那玩意的真面目。那是一团巨大的黑雾,中间层层包裹着一颗巨大的心脏,眼睛和嘴巴的地方泛着红光。这是什么玩意,长得这么恶心。心魔吗?难怪要挖人心来吃。转头看像另一侧石壁上被铁链捆住的人,正是白术。那石壁下边是一个巨大的炉鼎,冒着热气似乎在煮着什么。还真要拿他炼丹啊?难不成是看上了他身上的道行修为么。
  红光在右手凝聚,翻掌超那心魔打去。同时迅速飞身到石壁上拔剑砍断铁链把人救下来,仔细检查一番确认没受伤才安心。
  将人身上封印解开,把他挡在身后抬臂剑指前方,朝着那不人不鬼的玩意呲牙。
  “好你个臭妖怪,敢动姑奶奶的人,活腻歪了吧。我管你是妖是魔,看我不把你一剑一剑劈成碎渣!”
  一阵地动山摇,洞中之前藏匿的那些小东西也都出来了,只不过法力实在不忍直视,怕是给自己塞牙缝都不够。转头朝身后同样亮出武器的人叮嘱,一边观察着心魔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