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归人 十四

  尹错弦也曾见过那男人一面。
  他进了幻境想问男人借点勇,男人无不温和地笑着问沈故要多少。他年少无知,心比天高。傲气地说,:“啧,二两总是有的吧。”
  男人却忽地愣了,眉眼间笼了些说不清的情绪。“二两…大抵是没有的。”
  沈故略有些惊奇,以为这幻境里头必定是无所不能的。
  侧首思忖半晌,嫌弃地道:“怎的连二两都没有。”闻言男人微微低下了头,良久沉默。就在沈故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缓缓道,:“是啊,怎的连二两都没有了……”他的头依然没有抬起,声音低地像是念给亡去的故人。虚无缥缈地像是最浅淡的江南烟雨,也像是被墨水涸开的褪色丝娟。
  沈故一时怔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喃喃道:“对不住啊,二两着实是拿不出,你还是换样东西借吧。”
  眼瞧他这幅模样,沈故自然是不好再多说什么的,只好吁了口气,心里暗暗道他也是个可怜人。
  殊不知少年人的话语往往是最纯稚也最痛心的。年少时纵马彀弩衣袂翻飞的回忆隔着久远的岁月再没有想起过。
  烟花爆裂的声音因为遥远的距离和离群索居的气势落成了细细碎碎的喜意,我寥落饮酒的动作也由此停去,烛火也寒碜,被空荡惊了个颤颤巍巍。愈发觉得屋中郁闷,于是提着酒壶推开了窗,侧着耳朵试图将人间烟火听的更为真切——这声响是醉人的,就如虽人是孤独一个的,可这不妨碍我闭上眼肖想那暖人的灯花通明。
  纸糊的花灯下面垂着长长红红的穗,那穗儿飘啊飘,扭出来一道记忆的长河,我似孩童摸鱼般探了进去,触摸到经年的遗珠。那也是元宵,要说特别能要我将它成为遗珠的原因,约莫是林恣。那时尚在小女儿的心气,又恰逢心上人难得一见,自然是不肯落下个安静的名头。月刚梢头便一头撞入满目喧哗。
  好像亲吻了他,好像又没有。
  其实哪里记得如此清楚,不过是闪了一点点璀璨便当自己有了星河滚烫。那一日的铁水打花迸发出的亮金如墨一般泼上、溅落,再溅落,烫的我生疼却也不肯忘却。它也不曾随时光消去,反倒是大浪淘沙出真金,愈发刻苦铭心。
  可终究是心里的刻骨,再怎么也是会像烛火散出的青烟毫不留情的被名为现实荡的干干净净。如今我与他共爱这明月,一隔千里,对酒成双。邀温酒敬明月,寄情于玉盘一圆。
  夜色渐晚,玉兔东升,繁星点点绕月旁,树影婆娑应庭中。
  漫步廊中,抬眸望月,之间玉盘高悬。清风吹拂,衣襟飞舞。知今日乃是上元佳节。正是阖家团圆之际。
  突然看到一抹熟悉身影闯入庭中,似是朝着厨房方向奔去。这便想起一天也未曾瞧见何忆,这会儿去厨房,其目的可想而知。便踱步抄了近路来到厨房。果见那人在房中寻着什么。
  “且等等,先前滚元宵,还剩下一部分食材,我去还够不够。你先去烧水”
  在房中搜索一会儿果然看到簸箕中还剩了些糯米粉,一旁的碗中还有一些被揉成团子的馅。拿起碗中的馅儿,蘸了蘸水放在簸箕中。脑中浮现出白日里看厨娘们滚元宵的场景。双手拿起簸箕按照一定规矩不断摇动。不一时一个个洁白圆润的元宵出现在簸箕之中。
  这时锅中的水已经沸腾,快速挑出簸箕里的元宵,将它们一个个扔进锅中。煮上几开,只见元宵渐熟,一股特有的香气扑鼻而来。拿起漏勺将锅中元宵捞入碗中。
  “好了。快来吃”
  屈肘托颚侧首瞧着粟娅动作,几度欲上手替人将簸中到货元宵以巧劲儿滚好,暗下思索片刻讪讪止了动作依旧秉着端坐姿势睹视。不消片刻,洁白元宵盛了一碗。
  抬首莞抹笑意于人低声喃句姐姐厉害,拿了旁竹筷轻挑一个悬于眼前,启唇轻咬块糯米糍外皮,黑芝麻馅料沾染了竹筷及自己唇角。卷舌抵齿轻啧一口含入,芝麻浓郁香气自唇舌缠绕,热气扑面惹得自己弯了眼角。
  透着雾气瞧眼前人,舌尖方染的黑芝麻甜味似是更腻了些。眯眼携几分狡黠,于旁拿了空碗自挑几个元宵于中推至人案扇。
  “姐姐你看,这像不像个大胖小子。”
  立肘以筷戳破垂睑瞧着芝麻馅儿缓缓流出些许,歪头挑了元宵至他唇边。
  “张嘴,我刚怕烫着你就寻思戳个洞能不能让它变凉。”
  “元宵都是圆圆的,新的一年我跟哥也要像元宵一样团团圆圆。等等,不止今年,要一直都团团圆圆!”
  而那个人,却是一直都一个人。
  灯会?庙会吗……就是来约我这个的?好啊,我很愿意。
  每逢元宵佳节城镇内总是格外热闹,花灯龙舟还有灯谜应接不暇,多少年了,只能安安静静远远观望那些成双入对的神仙眷侣,也有一家人其乐融融购买花灯放入河内,这样幸福热闹的景象永远不会存在自己身边。
  没有人看得到,十几年,几十年,几百年来一只形单影只,无法做到与人对话交谈,只有妖魔鬼怪,不断地战斗不断地遣送回归,没有一个人甚至一只妖愿意停留哪怕一秒钟,内心痛苦无人体会,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觉得或许可能还算是活着-
  只是……就只有你看得到我,你会……被当成很奇怪的人的,我……我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加入庙会的脚步望而生怯,默默收回本踏出半步的脚,自嘲似的笑了笑摇头转身离去。遇到已是万幸,不应当乞求太多,凡事点到为止,满足也就够了。
  坐在阴暗桥下的角落内,低头望向河水倒影,许久不知从哪儿惊起的一滩涟漪才回神过来,意外温暖的火光似乎朝着这边走来,下意识起身才发现是那个人,手里还提着一盏漂亮的荷花花灯,颇有些意外,但目光一直锁住那盏花灯无法离开。
  似乎是目光太过专注花灯被塞进手里,离开前还说着什么买多了一类的话。小心翼翼拿着花灯重新坐下,目光逐渐变得柔和许多,犹如孩子看待珍宝。虽然不舍但还是选择把花灯放入河水内,双手合十许下心愿-
  恕我贪心,我还想与你共度剩余时日……直至消亡……
  低矮土墙靠个姑娘,韶似八九岁,藏颗十几岁的玲珑心。满面抹污垢,成结发缕掩桃眼似水波流转。单薄衣衫褴褛,随秋风拂过而瑟瑟发抖。抱着不知从哪偷来的硬馍,已经有些发黑带星点霉斑,强忍呕意,就些勉强能饮的水,倔强吃下一半,留一半复塞入怀中护好。她实在太饿了,望着渐落的阳,金灿灿的,都觉得像极娘亲给她做的花酥,入油嘶啦一声,再浮起来就冒着热气,也金灿灿的,入口微烫却喷香。不仅怀念起来,艰难吞咽着口水,唇瓣湿润感强烈,探出舌尖舔舔,顿一股咸腥味入口。
  她心智早熟,仍有不明。为何一直百般呵护她的娘亲要把用活结捆住她,塞住她嘴,把她关进地下室。为何娘亲最后的目光带着决别的神色。为何别人的孩子在危险来临都有爹爹护着,端她就没有,只有娘亲扛着一切。她好疼,好慌,饥饿引起的恐惧牢牢包围她,她想娘亲,想钻入她怀里,做她这个年龄要做的,受一番娘亲哄诱,再揉乱她的发,安慰她别怕,一切都有娘亲在。
  是梦啊,多美的梦。
  她就那样靠着土墙,等着无常带走她。娘亲说过,无常哥哥一定会带走每一个睡着,再也叫不醒的人。他会带很多人路过一片花海,那片花海很美,那每朵花都是个寝室,安眠着一个个善良的灵魂,安抚着生前劳累过度的人。她可以不惧怕酷暑严寒,不感觉饥饿困顿,一觉睡到舒服,然后走过一座桥,领碗美味的汤喝,从此一切不愉快都忘记了。
  多妙的故事,人人都似个仙儿。
  她嘲笑自己。娘亲是睡着了,就算是没有轮回,终于她可以和娘亲一起解脱了。她抱着空洞的梦想等着死亡的降临,心底的声音叫着求娘亲慢一些,她们一起过桥,她下辈子还做她的女儿,到时候一定挣很多钱,让她活得像个神仙,再不日日以泪洗面的扶养她。
  “娘亲……娘亲等等我……”
  她不止的眼泪滴落干涸的土块,无力靠着土墙,头歪到一边,在梦中追逐着熟悉的身影,却怎么也追不上。恍惚中一道模糊的青影拉回她,现实中口中多了味清凉甘甜,她拼命吮吸着,脱水的身体有了好转。悠悠转醒,只见一青衣人于面前,仔细大量一番红了脸,开口声音沙哑却明显缓解。
  “您是无常哥哥吗。您来带我走吗。您知道我娘亲在哪里吗。”
  骏眉半边挑,嘴角勾抹笑,黑发如墨身姿挺拔,青衣嫡仙下凡,救离世人于水火。半晌从微愣转作低笑,声音清朗如山泉潺潺,悦耳动听。不觉间姑娘微红了脸,遮遮掩掩那破烂衣衫,轻咬嘴角,头埋得更低了。心中无味沉杂,是对仙人的惊叹,又是对自己羞愧,这般好看的人,自己这样出现在那人面前简直是亵渎神明,失礼至极。
  “乱世佳人,性子极烈。不错,能吃得苦。你我也算是有缘人。我乃幽兰谷,兰云翳。你若无处可去,不妨同我回幽兰谷学学医。幽兰谷随苦了些,却绝对有你口饭吃。你意下如何?”
  “当然!我当然乐意!”
  哪肯有分毫犹豫,这般嫡仙人儿,今生错过怕是日后再难逢。有仙天上来,只因一念故。惊鸿客,只做心底执念,一念用一世,一世为之思。
  “我幽兰谷规矩〈兰生幽谷,种兰心中。医者兰心,君子如兰。〉人人入而以兰姓自戒,你可愿放弃前尘,改姓换名。”
  “愿意!”
  “好。我便替师祖赐予你名。一泓清可沁诗脾。便赐你兰沁之名,望你可以如汪清泉,心静如水,灭得这业火。”
  将长发束在顶上,倚靠在池壁,热气蒸腾而上模糊视线,不一会儿,人的睫毛就挂起了水珠,光洁的脖颈露出水面,微张的红唇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哈……那小子不来,我一个人还自在些”
  从汤水上漂浮的木盘中小酌一口桃花酿
  “不过他带来的酒还挺好喝”
  ·我见山河壮景。
  啸风瑟瑟,烟横山腹,举落间皆是四季交错之景,唤儿声声荡山谷,不禁怆然泪下。我安、娘又如何?虽想,无从可归,燕鸻低跨飞屋檐,后至无踪。
  已到寒冬。
  剑起水波澜皱皱,凌厉带风击打岩壁,我腕垂落,剑指地,行走划地声刺耳。我心无旁骛,怎会如此?只得叹,荒凉似心境,可家中早已无事,我愁何。
  又过群峰。
  越过此山,盛景入眼,氤氲之息,有雁群过,隐入山峰。山脚竹林有人家,炊烟袅袅,姑娘婉转声声歌,心绪净。我勤练剑,未曾辜负先生期许,心可安。
  “如此群峰,怎可拦我。”
  剑气速然,掀起竹叶高三尺,身符形步,旋衣转身足尖轻点地而起,立于竹上,未能承其重,竹渐弯。我负剑挺立,同竹息。城中繁闹喧嚣,上元佳节,盏盏孔明灯衬天暖,我心暖许多,虽不与亲人同在,我心亦系。
  少女从热腾腾的汤池里走上来,足尖轻点着地,用棉布轻轻地擦拭一番,伸手勾起长衫,脸上粉扑扑的,踱回屋里
  见人还赖在床上,自己便随意挽了个发,去厨房里生起灶台的火,倒入一锅的水,等水冒起咕噜咕噜的气泡,将昨日里就搓好的元宵一股脑儿倒了进去,待到水开,一碗热腾腾的元宵就出锅了。加点白糖在汤水里,撒上三两点芝麻,黑白相映,端到屋里。
  抬手一掌将其扇至阶下嗔目而视,瞳色赤红似要燃起,一团怒气升起积于胸腔身子不受控的发颤,按压太阳穴头痛愈重似要炸裂一般,调息片刻低声有力的吐出一个字,“滚…”
  有人在一旁提醒着时辰将到,眼角一瞬满是笑意,快速套上早已准备好的人皮面具,一袭红衣挥袖提剑走至花灯闹市。一眼于人海茫茫寻到那等候多时的人儿,小跑上前手执长剑心血来潮的一本正经的故作强盗,“喂,呆子,打劫。”
  后来一同放花灯,月下对饮几杯,向来酒量不好也就忘记后面的事情,想来这个上元佳节是有史以来过的最欢喜的一日,可以忘却身份于世间尽情做一晚凡夫俗子,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