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归人 十二

  屏息静气盘足作冥想之姿,放任周身缓慢浸没湖中。
  湖水环聚刺骨寒意愈渐渗透四肢百骸,将电光石火间飞转的缭乱神思拉回几分,抬睫窥得矇昧天光,才知方才挣脱的那团黑雾此前正盘桓镜湖之上,严防死守这唯一出口。
  算盘打定,正欲朝天游去,却倏忽听闻沉沉落水之声,灼灼赤红紧随点取眸底一缕艳色,乌发纠错凌乱,同四溅水花、万千浮涌气泡交织弥散扰乱视线,企图探手拨去阻碍,下秒腰后竟为人所拥,未及辨清罪魁祸首容貌,唇面便为两瓣柔软所覆压堵去退路。霎时如遇海啸山崩,将诸多疑云统统碾了个粉碎,徒留脑海间一片花白。
  这八百年来还从未有人做过如此僭越之举!一无人敢,二无人能。
  心潮震荡难平,声声鼓动响若惊雷。双眸错愕圆瞪,兵荒马乱间不禁施力推拒身前作乱之人,奈何一时情急,反抗未成,喉头一酸反而呛进几口咸涩湖水,呼吸骤然发窒引得颊侧都漫上红云,将堵在喉口不上不下的水一一引化开去。待窒息感徐徐消散,神知才清明些许,瞧清面前人眉目。
  竟是他?
  朔风携飞沙如烟拂苍茫大漠,如血残阳映刀芒冷冽透骨彻寒,并指拭宽刃上残红三点,冷眸见万里荒域,蕴怒出声如破晓雷霆。
  “何人在此作乱!”
  龙吟穿无边沙海震耳欲聋,骤雨随音落绽银花万朵,眸蕴怒焰鳞甲覆证衣,宽刃破云岚熠青光刺目,浩荡龙威惊万千邪崇伏四方,龙啸惊天乍唤青雷万丈——魍魉本当居于苦寒幽冥,怎胆敢扰我人间安宁?
  朔风凛凛掠我征衣玄青,鬼蜮隐渊暗使人间乱,如何不恨,如何不怒?青雷龙鸣动九霄,剑影刀光惊碧落,且叫他魑魅魍魉与我一战,唯有将其挫骨扬灰灭形神,方才可昭人间不可扰!
  “踏足这锦绣河山,尔等也配?”
  余尝适共工颛顼龃龉争,于巍巍不周山看斗转星折,逐水潦归焉。也幸挽雕弓长矢擞然立,共成吉思汗豪溢问天骄,试比射苍鹰。赤兔荡尘紫雾凝,的卢霹雳白龙吟。豹狼坤胆一戏丈八蛇矛,虎豺蚩心偏走方天画戟。铁骨铮铮自诩侠骨丹心。
  凤翱翔于万仞兮,眄择梧桐而栖;卧龙耕于垄亩兮,敝庐草罥问津。
  杨意不逢,钟期难复,罢奏流水之音。
  吾恍乘鲲鹏扶摇去,风舸浪屿,南瞑池访庄子磋棋;怒斩巨鳌坠三垒,鹤赴穹宇,蓬莱顶觅太白啜醴。
  辽胸甫敞,逸兴湍然。
  朗月风清,聆东坡泛舟洞箫语,畅谈孑孓归埃之命;荻花灯逝,拭乐天江畔琵琶音,泪浸青衫凉薄之襟。不谋平步青云鱼龙浯,盼潜亮携酒共桑榆;未求明堂亢龙台上意,随三变浅斟柳花地。
  纵那潋滟秋波横,任其粉黛嗔痴念。
  溺贪泉颓然乎,年岁倥偬不知,遑遑不知所言
  曾颠簸沉浮世上万年载。
  余一撂草芥微麈漂泊无定,然怀蓬草逍遥意。微斯闲散人哉,何者览此煌煌景。
  一过路人。无名无姓。
  然辗转千古,无穷匮也。
  余似乘舟入梦。见山河设色如画,山恋相叠,残月悬空,燕返归巢。飘荡于江河之上,见江面平稳,舟过稍晕起涟漪。月光散于江面之上,伴涟漪似星辰闪烁。低眉观江面,见水中残月静谧。昂首看空中,见空中残月高悬。
  静一一。静的让人心生寒意但又愿沉溺于此。不时传来的猿啼鸟鸣。倒为这寒景填了丝生气。盯江面明月,似要醉人。倒是想起那多年未见的老友。往日景象重现于眼前。似又见那人剑眉风目,如玉面容。还是着那烙于我心中的白衣。
  眼中含泪,伸手去碰。手中却只有江水流过。只得站起身来,苦笑。不知那诗仙李白当日,看到了怎样一番是象,让他舍人世,而化仙。也罢也罢,堂堂七尺男儿怎会困于一个“情”字。
  抹去眼中泪水,饮口壶中烈酒,又望那江中残月。喃喃自语道,故友何时归。
  江上淡然烟雾缓缓飘来,目视前方,终入于烟雾中。
  饮罢壶中酒,似又见故人面,终不见故人归。
  “长江千里,烟淡水云阔。”
  夜凉风瑟瑟,幽冷吹骨,骤雨倾斜,凉意更甚。烟笼街巷,烛火虚燃,莹珠摧花折柳,料想明日阴云去,见得瘦蕊残红。
  撑伞踏青石,碎珠零落衣袖。长街白日稠人广众,夜晚鬼魅横行。常与死者打交道,也觉寂寥。转至一街巷,衣袖一滞,见一孩童幽咽,纸面森牙,杏目漆黑。
  “你父母呢?”
  “我在等他们,等了好久……”说罢胸口皮肉忽绽,蛆虫横窜,血泪纵横,见内脏全无,被人掏空,怨气冲天。
  蹙眉輕扯袖拂衣蹲身,不顾血染,从腰间锦袋拾蜜丸塞给那孩童,见身形清明,展眉笑罢。
  执念逐尘,忘自清明-
  “小狐狸,你莫睡呀。”
  伊指尖微凉着凝霜雪,轻轻拂我一身雪白皮毛。我半眯着一双荧绿琉璃的狐狸眼,倦怠着摆尾弄伊皓腕,素衣生香,似几千年前我初睁眼时瞥见的漫天飞雪。伊发间还有我赠的玉簪,我眉心也一点伊的血,作朱砂去嵌额。我说,小姑娘,休扰我安眠。
  窗扉半掩,天便是瓷青颜色,暮色四起。檐下风铃晃个不休,我刚写罢的诗行盈满珠翠苍凉,自然比不得谪仙落笔扶摇上青云的仙气,只晓得胡言乱语,不成片段。听伊欢喜着却反复念叨,几行破碎玉屑般的词句,零零散散倒也惹伊喉嗓里婉转的笑,甚浅薄,我谑笑嘲弄。却聆得寒蝉凄切,与谁对长亭晚,盼着一轮残缺的月嵌上茫茫长夜,我再与伊讲首关于月的诗词,教伊休要再扰我。嗜睡的性子难改,小娘子怀里着实是好去处,便倦怠晃着尾,勉为其难准了伊动我皮毛。
  “小姑娘,画的皮囊有甚稀罕。我还想窃你的哩。”
  又打诳语,何如?初回撞见伊也太稚嫩,柔荑提剑指我却不得要领——剜心还是割喉?我见伊拿捏分寸白了面色,见我眸中鬼火滢滢正盛还退一步。我点胭脂于颊又似凄凄两滴血泪泣,踏碎暮霭而来,鸦青色寒霜落睫颤个不休。我倦瞧伊慌乱神色,转嗓泠泠笑。没见过——美人?伊却天生好皮相,只是委实干净得教我想以血为伊上妆,勾指折花斜斜又簪发间钗环里,闲闲碾碎一抹幽香朦胧,再拂去伊眼前碎得狼狈的青烟悠悠,我说,你如何惧我?恶相确是教孩童夜里梦魇,利牙淌血,双目鬼火,尖吻狰狞而笑。莫怕,我可喜欢漂亮人。
  辗转秋月落我怀中,揽去桂枝缀流光,都在伊怀中过。罢……且放我再眠残花里。多久没有可教我安然阖眼的人。伊就噙着笑抚弄软耳皮毛,搂紧我,口里咿咿呀呀什么旧谣,还真以为哄着狐狸睡觉咯。痴妄。我却不叱伊,反要把倩影收去零散的梦里头。
  “明日陪吾去取新首饰罢。”
  天气寒凉自当以烈酒入喉暖此身,倒扣酒囊却只得三两滴琼浆,眼见外边风卷草折也得以狐裘裹身出营打酒。
  ——“哟!卫将军又打酒去?”
  ——“可不!”
  爽快应下军士寒暄,顺势伸手晃晃示意酒囊空空,害,这鬼天气冰手哟,忙瑟缩回袖子两手搀着取暖,爷这双手耍得了剑舞得起刀,偏偏畏寒得很,若再冷上一点连骨头都要打颤。形象?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顾甚么形象。
  ——“卫将军兵书可看完了?”
  方欲纵马离去,刚刚跨坐鞍上便听得熟悉嗓音。心里哀嚎阴魂不散面上还是得陪着笑,低头恰看见斜阳散散照在人身上染一片昏黄暖色,竟一时被那美色迷了眼,紧挨着寻思,瞧这天光只怕近黄昏了。
  ——“还没,那个,爷就是去打壶酒,回来看成不?”
  坐在营里看着面前一打兵法头疼的要死,怎么瞧着那人折扇晃悠晃悠就蔫蔫回来了呢?害,话说这冷天他还晃个折扇,爷是替他冷!左右有人盯着,今儿是出不去了,只得蹙个眉头翻书。
  辞故离乡北上游,暑热已去至寒秋。
  富家儿郎伤负还,医者仁心方成友。
  三年孝期未满,不愿再见母亲旧物而睹物思人,家乡已无依恋。安仁堂内药材所剩不多,索性留在柜中自生自灭。房门落锁,身上仅带配剑凌霜与能翻出来的全部碎银。
  秋寒难挡,落叶随风,满目萧然。古来常悲秋,阅过诗文几卷,竟也此时才懂得何来悲秋一说。孤身一人在外,孑然一身,竟是应验了名,或许不久之后游历他乡便知何为万里悲秋常作客。
  江湖路远,本是自小安定惯了如今还不及年束发,并不知世事凶险,人心难测。
  出门本就很晚,行至北郊已是薄暮天色昏暗,自幼眼疾视觉本就不及常人,天色暗下竟是与盲眼无异。好在其余感官也变得更加敏锐,空气中弥漫着稀薄都血腥味儿,随着行进愈发浓重,但对于常人也并不敏感。
  这源头还很远。
  周围杂草随风沙沙作响,扰乱了判断方向的思路,有时竟也觉得有些感官不能太好了些。
  不是为何竟有一瞬间恍惚,这股血腥气的源头是左手边都草丛。总要比不做出行动的强些,果不其然血腥味随着深入愈发浓烈。可惜双目不便看不清事物,在草丛中找人更是艰难。血气浓郁,忽然脚下一软,附身细看才察觉一人晕倒在草丛。
  指探鼻息,气息微弱,好在伤处恰巧微偏避开要害,及时医治尚有生还可能。看衣着似乎为富家公子,许是遭遇了劫匪。医者仁心,怎可见死不救?便带此人再回安仁堂医治,剩余药材暂且足够。
  “醒了?”
  砂壶中水正沸,咕嘟作响,壶盖被热气定的晃荡不停,起床的动静相比起来微不可查。
  “医者仁心,公子不必紧张,我并无所图谋。”
  太行山有绝世宝器的消息传得贼快,一扇翅膀就飞进了各路人士的耳朵,这不好嘛,新出茅庐的小子自称侠者,只拿两个铜板也学豪客搁酒馆嚷嚷着拍案:“我要上神山去去!”
  邻桌的姑娘掩唇咯咯笑:“那里山高水远,小哥儿怎么去呀?”
  少侠又讨一碗茶来、他还不会饮酒哩:“当然是轻剑快马!”
  一旁的大汉也插话:“小子,我看你两手空空,哪儿来的轻剑?”
  少侠扬脸一拍胸脯:“剑在心中!”
  壮汉不屑,呸了一口浓痰:“那快马呢?”
  少侠得意,手下又是一拍:“马也在心中!”
  小女儿反倒疑惑了:“那快马怎么载你?”
  少侠努嘴:“谁要马载?我腿儿着去。”
  刹那哄堂大笑,小女儿又弯着眼睛打趣:“你唬人呀!这哪里是快马——分明好慢!”
  少侠只把茶作酒饮:“我一步一个脚印走江湖,又怎么会慢?”
  壮汉嘲他:“等你到太行,宝器早没了!”
  少侠反驳:“我又不为了宝器才上太行的。”
  小女儿问他:“那你为什么上太行?”
  少侠老实回答:“因为太行有宝器,热闹!”
  店小二也探头来凑个热闹:“这位爷,我怎么绕不过来这个弯儿呢?”
  小女儿也点头符合,壮汉则是翻个白眼。
  少侠气极:“诶呀呀,我上太行,是借热闹寻人去的不懂就麦听啦!快快上两碟桂花糕来解馋才是真道理。”
  壮汉挑眉:“你初入江湖,有谁能寻?”
  少侠应声:“初入江湖,我遇谁便寻谁。萍水相逢,该当道尽平生缘分!”
  ———
  年少最荒唐,人间尚春时。江湖俗事纠缠,恩怨斩不断。俗世起于山峦,命有千万,川河冽冽向东不归还,索性纵情豪客,索性一嗜侠刃。沉沉杯酒酬、沉沉赴相思。河山万里,幸哉一会!——嘿?你且瞧:年少最荒唐,人间尚春时…
  原本本是不打算于人类有过多接触的,但是经不住人死缠烂打,千方百计的邀请,只好应下,到人府中一坐。
  到了人府中,环境还算幽静,不像想象中那样喧嚣,宴席也摆的精致,看得出是下了一番功夫。